诗忆徐州—元丰元年前后的苏轼

2017年03月28日 18:13:42 | 来源:今日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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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龙山下,元丰二年的杏花开了。

  像往年一样,今年的杏花开得气势磅礴。与往年又不一样,今年的杏花开出了离别的意味。果不其然,一场盛大的辞别就在这时举行了。从蜀地而来的张师厚已经跨上了马背,一身春衣如杏花明媚。他在马上向苏轼他们抱一抱拳,便打马一路西去。“新郎君去马如飞”,前途似乎也和这漫山遍野的杏花一样灿烂。

  这样的鲜衣怒马,冲淡了离愁别绪。人们热烈地议论着即将举行的殿试,并暗暗祝福前去殿试的张师厚一举折桂。作为老乡,苏轼怎么也想不到才气冲天的张师厚会英年早逝,过早地离开这繁华纷扰的世间。

  接下来,便是苏轼自己与徐州的道别了。他的下一站,是千里之外的湖州。那里,有一场灾难正等着他。此时的苏轼尚未有一丝一毫的警觉,离情别绪笼罩了他。

  隋堤三月水溶溶。

  背归鸿,去吴中。

  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

  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这样的离别,是那样的痛彻心扉。官船一路南行,沿途隋堤唐柳,泗水淮河。多少往事,逐浪而来。

  两年前,苏轼来徐州的时候,正是四十岁出头的光景,正值壮年。壮年,算得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没有了青春期的迷茫与冲动,老年的颓废与消极也暂未来到。进可攻,退可守。

  于苏轼而言,徐州是他主政一方、展示施政能力的开始。虽然在密州时,他已是一地太守,但密州的贫穷与偏僻,让他除了在诗文上大有收获之外,其他所获甚少。徐州交通便利、物产丰富、人文深厚,看起来一切都要比密州好很多。并且,徐州靠近都城,利于政声文名的传播,确实是个为官为文的好地方。

  本来,从密州调出的苏轼,将要赴山西河中府任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神宗突然改变了主意,这让已在西去途中的苏轼也大感困惑。但是今天,不仅是我,所有徐州人都要感激宋神宗的这次突然改任,不然徐州将与史上第一有才、第一有趣、第一有料的苏轼失之交臂,苏轼本人也将错失他心目中的“小住胜地”徐州。

  苏轼在密州,既写出“千里共婵娟,但愿人长久”的温情,也写出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悲情,更写出了“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情。

  密州,今天的山东诸城,靠近青岛,远离中原。我常常思忖,当年的密州何以给了苏轼如此美好而丰盛的灵感,今天的密州又如何传颂苏轼的深情佳句?我甚至莫名地嫉妒密州,它的山水,空气,原野,野地里跑过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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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宁十年。

  苏轼履职徐州不久,一场大水袭击了这座古老的城池。由于徐州“冈岭四合”的地形地势,大水被围困在城中久久不能泄出,富人们已经收拾好金银细软准备逃离了。苏轼站在城门之下,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他不是为富人们送行的,而是力劝他们留下。他说:“我不走,你们最好也不要走。”没有威逼,没有胁迫,只有真诚。富人们真的不走了。留住了这一拨人,苏轼又向驻军求援,恳请军队投入眼下的抗洪抢险。指挥官虽不懂得“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的道理,但是耳闻目睹苏轼亲身抗洪的努力后,欣然决定出兵抢险。

  这一次大水,改变了徐州。一个地理标志从此在黄河大堤上筑就,一处文化地标也不期然地矗立在徐州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

  这,就是黄楼。

  黄河水魔终被降伏,是一城百姓的幸事,也是文坛文人的盛事。

  水退民安。苏轼在黄河岸边的高堤上筑起黄楼,垩以黄土,取“土实胜水”之意。元丰元年重阳节,盛大的落成典礼在这里举行,楼上摆酒设宴,全城万人空巷。苏轼面对如此场景,怎能不感慨万分?他写下《九月黄楼作》。

  水去民幸。全城百姓和闻讯赶来的文人举额同庆,“众客释然而笑,颓然就醉,河倾月堕,携扶而出。”弟弟子由一挥而就《黄楼赋》,抒写“适为彭城守”的哥哥“息汹汹于群动,听川流之荡潏”的惊心动魄。

  高邮人秦观毫不隐藏自己对另一个男人的崇拜,“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他专程跑到徐州来见苏轼,并应邀参加了黄楼落成庆典。

  无独有偶,苏轼到了黄州,年轻有为的画家米芾来到黄州的东坡雪堂,与苏东坡论画此时,苏轼才可以被称为苏东坡。雪堂,是苏东坡到黄州后的“自建房”,于雪中竣工。此次,墙上画的是雪中寒林与水上渔翁,不再涂成鲜亮的黄色。苏东坡去世后大约七十年,绍兴诗人陆游也到了雪堂,他见到的是苏东坡手持藤杖、倚石而坐的画像。

  “黄楼高十丈,下建五丈旗。楚山以为城,泗水以为池。”苏轼在《太虚以黄楼赋见寄作诗为谢》中把这一景致写得精确。站在黄楼上,极目四望,一座城池尽在眼底。而在全城的任何一处地方,也都能望见这座颜色鲜黄的高楼。

  对,就是要这种彼此看得见的风景。就像,他在时间的长河里,能看得到所有的人,包括我。而所有的人,也都能看得到他。我直到自己年届不惑,才知道“千里共婵娟”所表现的不仅是一种空间距离,同时还有一种时间距离和感情距离。这个距离,我称之为“千年共婵娟”。每当我举头望明月,总感觉和苏轼是那样的贴近、那样的亲密。

  亲,密。

  以苏轼一生蜿蜒曲折、跌宕起伏的经历看,任职徐州的他,既没有在密州的伤感也没有在黄州的落魄,更不像儋州时的潦倒和京城时的优渥。这是人生旅程中的一段坦途,像一条大河从崇山峻岭中奔涌而出,终于来到了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水面开阔,水势平缓。

  此时的苏轼作为一股清净的水流,既不急迫,也不不急迫;既不悲伤,也不不悲伤。徐州,以它的宽容和从容,涵养了苏轼。尽管不像常州,有幸两度接纳苏轼,但是徐州人却把苏轼在徐州的两年时间延绵成了千年之久,变成了这一方水土所蕴含的文化养分,滋养着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

  元丰元年,十月的一个夜晚。苏轼记得,那一晚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他夜宿燕子楼,梦到了燕子楼的前朝主人关盼盼。

  我觉得,一个人的梦,定是他心底最私密处的一种泄漏。苏轼在诗文中记梦不止一回。写《后赤壁赋》前,他曾偕两位好友再次夜游赤壁。其时,距上次之游(七月十六日)又三个月矣,当为十月之夜。

  江水落下去很多,江边的巨石露出来。他独自援石而上,立于巨石之顶引吭长啸。时近夜半,但见月色之中,两鹤翩翩振翅自东面飞来,白翅如袍,掠过苏轼的头顶一路向西。

  回家后,苏轼得了一梦。梦里,两位道士身着羽衣,状如仙人,问苏轼赤壁之游是否快乐。苏轼反问其姓名,二人默不作答。苏轼由是说:“哦,我知道了,今天夜里从我头顶上飞过的就是你俩。”两位道士一笑,便将苏轼笑醒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苏轼之于道士,如是;之于关盼盼,亦如是。关盼盼何许人也?唐代徐州守帅张愔的爱妾。关盼盼聪明秀丽,能歌善舞,以善跳“霓裳羽衣舞”驰名徐泗一带。

  能跳“霓裳羽衣舞”的人,我只知道两个,一个是杨贵妃,另一个就是关盼盼了原谅我少得可怜的见识。张愔死后,关盼盼独居燕子楼十年,后来因为白居易几首如匕首一般锋利的诗而绝食殉情。大诗人白居易由此给我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我不喜欢刻薄的人,无论古人还是今人。留下一段凄美爱情传说的,却是那个被“写死”的关盼盼。

  苏轼夜宿燕子楼而梦谒关盼盼,一定是心有所触情有所感。我猜想,他也许想起了他的结发之妻王弗。

  王弗比苏轼小三岁,成婚之时年方十五。婚后十一年,王弗离开了人世,给苏轼的内心带来了巨大的伤痛和空白。至于夫妇俩的深情,我们今天仍能从“十年生死两茫茫”中体悟得到。写作《苏东坡传》的林语堂曾说:“所有的婚姻,任凭怎么安排,都是赌博,都是茫茫大海上的冒险。”苏轼的第一次“海上冒险”,非常成功,却不想随即陷入了丧妻的泥淖之中。

  苏轼在徐州的时候(现在,他还不能被称为苏东坡),声名已经远播。密州时期的几首词,为他带来了隆盛的声名。然而,就他的仕途而言,徐州时期既不是他的高峰,也不是他的低谷,一切都是恰如其分的好。

  苏轼很享受这样的日子。公务之余,他饮酒、游历、交友、写作。农耕时代有它的悠闲与从容,有它的好处与享受。因为社会事务简单、交通通讯不便,官员们拥有大量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从密州赴任徐州,苏轼足足走了三个多月。这让他充分接近了沿途的风景风物、民俗人情,也尽情地享受了手足之情。没错,这三个月,他与弟弟子由可谓形影不离。

  说到弟弟,想起妹妹。历史学家考证得出,苏轼并没有一个叫做苏小妹的妹妹,秦观也没有叫做苏小妹的妻子。但是徐州百姓却并不认可历史学家的说法,固执地认定,苏小妹即便不是苏轼的亲妹妹,那也是他的义妹。

  传说,苏轼带领百姓抗洪时,苏小妹为救全城百姓而献身黄河。后来徐州百姓在河中沙洲上捞得苏小妹的红袍,遂将沙洲命名为显红岛。如今的显红岛绿树成荫、雕梁画栋,成为一处清幽所在。

  在徐州,关于苏轼,几乎人人都能说上一二。云龙山下,烂漫的杏花每年仍开着;云龙山上,放鹤亭仍以清风待鹤;食肆酒楼,东坡肉仍香气四溢苏轼,从来到徐州,就从没离开过。

  欧阳修,那个自号“醉翁”的滁州太守,和苏轼同是横跨北宋政坛文坛的领军人物,同列“唐宋八大家”,并称“欧苏”。他们有太多相交相通之处。

  当年苏家父子一路艰辛一路希冀,从偏远的眉州来到都城参加殿试,主考官便是受皇帝委托的欧阳修。据说,欧阳修读了苏轼的文章后,既激动于自己发现了一个人才,又悲哀于自己将远不及此人。他对儿子说:“三十年之后,没有人会记住我,因为这个人比我更厉害。”以欧阳修在官场文坛的身份地位,人们自然能够掂量出此话的分量。果然,十年之后苏轼就成了与他齐名的人物。

  苏轼与欧阳修的相通之处,超越了“少饮便醉”的喝酒层面,他们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官一时,交友一生。他们和当地百姓交友,也和山水交心,所以山水间至今流传着他们的鲜活和温热。

  放鹤亭和云龙山,醉翁亭和琅琊山。前者是苏轼留在徐州的地标,后者是欧阳修留在滁州的地标。

  秋天,薄雨。琅琊山,醉翁亭。我惊叹于草木的葳蕤,惊诧于醉翁的洒脱,惊喜着亭子的精妙。醉翁亭依山而建,亭外有欧阳修手植千年梅树,枝干遒劲有力;亭内有欧阳修设计的环形水道,随时可以俯身拿取酒壶。坐在亭子内,觥筹交错,呼朋唤友,远看秀丽山水,近闻梅花暗香。欧阳修,一个爱喝酒写喝酒的知州,一个爱山水写山水的知州,一个被贬官却爱民的知州。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欧苏”在徐州、滁州的任职时间都极短。苏轼知徐州,一年又十一个月;欧阳修知滁州,两年零四个月。两个人一南一北,都为当地留下了遗迹和诗文,都为当地百姓爱戴并被后人追捧。

  “诗言志,酒载情”,他们在徐州、滁州任职期间都极爱喝酒。苏轼在徐州,走遍了云龙山,在放鹤亭中饮酒,“鹤飞去兮,西山之缺”,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放鹤亭记》。欧阳修在滁州,访遍了琅琊山,修建了醉翁亭,“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写就了千古名篇《醉翁亭记》。

  “春夏之交,草木际天”,他们在徐州、滁州任职期间心态极为烂漫。云龙山下,我们已经找不到苏轼亲自栽植的杏树,徐州却还原了“一色杏花三十里”的盛况,在云龙山西坡广种杏树。初春,杏花怒放,灿烂如雪,让人沉醉,不由想到那春风得意“马如飞”的“新郎君”。琅琊山里,我们依然能邂逅欧阳修亲手栽种的那株梅树,历经千年完好无损。冬尾,梅花绽放,暗香浮动,让人沉迷,自然联想到那“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的“醉翁”,那失意于官场、得意于山水的欧阳修。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苏轼拥有一切令文人羡慕的东西。才情自不必说,娇妻美妾也不必说,知己文友也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他能够拥有一颗自由的心灵,并且使之保持轻松愉悦。

  为武则天写过传记的林语堂,也为苏轼写过传记。我想,以林语堂的幽默诙谐,他一定会深得苏轼的喜欢。如果他们同在宋代或同在民国,也定会成为知己。

  两个有趣的人啊!

  在《苏东坡传》中,林语堂赠予苏轼太多的头衔:“苏轼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轼的全貌苏轼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的具有蟒蛇的智慧,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在苏轼的这些方面,其他诗人是不能望其项背的。”

  苏轼“醉中走上黄茅冈”“冈头卧倒石作床”的醉态,都表明他是一个耍得开、放得下的性情官员。当然,他还是一个富日子过得、穷日子也过得的旷达文人。

  迁任吏部尚书翰林学士后,苏轼举家住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他常常带着老婆孩子下馆子、逛书店,根本不见谪居黄州时“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窘迫。

  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最让我心动的那个细节就是他在京当官的时节,身边簇拥着一群高人雅士,像黄庭坚、李龙眠、张耒、王巩诸人。偶然获得几张上好纸张,他们便要即兴合作一番,有人画石,有人画竹,有人画松,有人题款。戏谑欢乐中的合作与分享,于今天来说是那么的简单却又格外稀缺。

  你看,他和权贵们能玩到一块儿去,能和文友们玩到“嗨”,也能和村野之人谈得来。他总是善于发现别人身上可以融洽相处的优点。那个出现在《放鹤亭记》中的“山人”,据说就是一个乡村野佬。今天的很多文人,于官面前太自清,于民面前又太自傲,远不如苏轼可爱。

  从苏轼此后千年的超级人气来判断,这样一个率真、风趣、幽默、有才、旷达的人,自然深受人们喜爱。可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他不见容于当时的朝廷和同僚?

  当我也活到四十多岁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条“真理”:崇拜来自远方,嫉妒来自同僚。可见,当时的朝廷以及他的很多同僚在与率真、风趣、幽默、才能等为敌。朝廷和同僚不喜欢这些品质,如果喜欢,也一定出于某种目的,并不衷心。

  苏轼并不是一个爱耍小心眼的人。有人评论他的《寒食帖》,指出“但见乌衔纸”的“纸”,那一竖锋利如剑,直指下面“君门深九重”的“君”字。我觉得他一定不是故意的,他有悲,有愤,有怒,有恨,但是他一定不会有仇。如果仇恨俘虏了他,他就不会成其为苏轼。

  同样的,哀伤也不能俘虏他,他让哀伤成长为一种怀念。母亲去世时,他在母亲的坟茔周围种下了三千棵松树;被贬黄州后,他在山之东坡种下万棵松树,以此纪念他的亡妻。松树在一寸一寸地生,他的哀伤在一寸一寸地断。

  他尝遍了人间的所有滋味,升迁与贬谪、离别与相聚、得意与失意、清醒与迷醉、痛苦与快乐,最后人们用“旷达”来评价他。旷达这个词,很有意味,一般人配不上这个词。旷达不是在甜蜜里酿成的,旷达必得经过苦难的发酵才可得。是的,如果没有那么曲折的经历,是没有资格来旷达的。

  最终,他旷达了。

  苏轼真正的入仕大约在三十岁之后。我曾久久地盯着一份地图,标注苏轼为官的足迹。从开封而杭州,从杭州而密州,从密州而徐州,再湖州,再黄州,又常州、登州、杭州、开封、颖州、扬州、定州、惠州、儋州,最后终于常州。

  看久了,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留在了地图上。这问号,是苏轼一生的浪迹行走。这问号,画在中国大地上,或是对一个人生命价值的巨大疑惑,或是对知识分子自身命运的深深拷问。

  生前,苏轼命运多舛,靠一口“气”活着。死后,他的“哀荣”无以复加,令人莫名惊诧。

  给予他的,恰恰是当初剥夺他的;承认他的,也正是当初诋毁他的。坐过北宋的监狱,南宋奉他为文忠公;北宋群臣销毁他的诗文字画,南宋皇帝急于为他的著作文集钦赐序言。这,恐怕也是苏轼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宋徽宗赵佶是昏君也是亡国之君,是书家也是画家。出于复杂的心思与用意,他迅速恢复了苏轼在世时的最高官位,并高价搜寻苏轼的各类手稿。金人攻下北宋京城东京,除了对着名册“押运”几百名皇室成员外,还指名索要苏轼的书画作品。于是,苏轼的作品,一部分跟着徽宗、钦宗“二圣”去了番邦,一部分跟着高宗赵构到了新都杭州。

  “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宋高宗,品读着苏轼的遗著,敬佩着苏轼的谋国之忠,赐封苏轼的孙子苏符高官。到了孝宗,皇帝不给苏氏后人赐官了,改赐苏轼本人谥号和官阶。苏轼成为“文忠公”和“太师”。

  孝宗赐封苏轼为太师之位的圣旨,盛赞他具备“王佐之才”“君子之道”,“恨不同时”“是以论世”,而“叹异人之间出,惊谗口之中伤”,就大有谴责先祖、为苏轼翻案的意味。

  孝宗还亲自为《苏轼集》写序言,提到之所以“赠太师、谥文忠”,是因为“忠言谠论,不顾身害;凛凛大节,见于立朝”。这篇序言,据说安放在杭州西湖苏轼纪念馆的正中。

  对苏轼的评价,南宋孝宗的圣旨与序言,不比民国林语堂的传记差。收录于此,我们不妨看看徽宗后人的肚量和文采:

  朕承绝学于百圣之后,探微言于六籍之中。将兴起于斯文,爰缅怀于故老。虽仪刑之莫睹,尚简策之可求。揭为儒者之宗,用锡帝师之宠。故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赠资政殿学士、谥文忠苏轼,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远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声;知言自况于孟轲,论事肯卑于陆贽。方嘉祐全盛,尝膺特起之招;至熙宁纷更,乃陈长治之策。叹异人之间出,惊谗口之中伤。放浪岭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夺者峣然之节,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经纶不究于生前,议论常公于身后。人传元佑之学,家有眉山之书。朕三复遗编,久钦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论世。谠九原之可作,庶千载以闻风。惟而英爽之灵,服我衮衣之命。可特赠太师。余如故。

  苏东坡哀荣盛隆,赠太师、谥文忠,明朝首辅张居正的遭遇却和他相反一来一去。张居正死后不到两年,被人弹劾。二十岁出头的万历皇帝,完全不理会张居正曾是恩师曾是功臣,立刻剥夺张居正死前几天才获封赐的“太师”职阶与“文忠”谥号,狠狠地抄了他的家。

  古今对比,我听到子瞻对弟弟苏子由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说这句话的人,也许才是真正的好人。一个不可救药的好人啊。

  《金刚经》里云:“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与僧道相处甚深的苏轼显然知道,每一个人都只是时间长河里的过客,苦海无边,回头非岸,惟有珍重当下。的确,他不肯敷衍每一个庸常的日子。努力,享受;认真,戏谑,这或是他死后仍然广为人们追怀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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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丰二年五月,苏轼抵达湖州。此时,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并将于三个月后掀起官场上的巨大风浪。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

  他的学生兼好友,那个以诗书名世的黄山谷,有一个著名的书法作品《书寒山子诗》。“水流如激箭,人世若浮萍”几个字,似乎是专门为概括苏轼的一生而定制。

  苏轼,这位才华横溢的传奇人物,目前看来好运气似乎用尽了,厄运从此降临。他被投入监狱,一“蹲”就是四个月。

  辱来,荣去。

  来和去,本来就是一对孪生的兄弟。既有来,必有去。如夏来,春去;秋去,冬来。人生也是如此,生即来,死即去;荣即来,辱即去。既有昔来,必有今去。来和去,是一个因果。

  来去一瞬间。这一瞬,快如一呼一吸。俗话说,人活一口气骨气、豪气、义气、勇气、正气、才气对苏轼来说,那是一口什么气?

  在苍茫天地之间,我对着苏轼渐远的背影,发问,发呆。

  或是机缘,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段话浮现于秋日午后:“书中有些令人羡慕的人,他们从不肯生活在虚幻之中;书中有些值得同情的人,给懵懵懂懂做下的事情撞得头破血流。因此,我所以要大家去挣钱或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是劝大家生活在现实当中,不管你能不能说出自己的感受,看起来,这都是一种活泼泼的生活。”

  弗吉尼亚伍尔夫与苏轼风马牛不相及,她的这段话也与苏轼毫无关联。但是,它却又与我们每一个书写者有关,与每一个世俗的人有关,包括苏轼源于那种虽“头破血流”却“活泼泼的生活”。

  这活泼泼的生活,是他们的,有意或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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