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之子”余光中:在《琅琊榜》里寻觅玄武湖

2017年05月05日 08:47:12 | 来源: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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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介绍】

  余光中,1928年生于南京,1947年进入金陵大学外语系,1949年随父母迁到香港,次年赴台湾。1953年创“蓝星”诗社,1974年到1985年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2012年受聘为北京大学“驻校诗人”。著有《舟子的悲歌》、《蓝色的羽毛》等诗集,其中《乡愁》最为人熟知。

  这头,浅浅的海峡永远年轻。那头,余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尽管已戴上助听器,但这位九旬老人仍在《琅琊榜》里,搜索长江和玄武湖的踪迹。

  余光中太有名了,几乎每个人都在他那首《乡愁》里体会过人生百味。可谁能想到,诗人自己的乡愁如此想得却不可得。

  这种反差,似乎也是他人生的缩影:生于1928年重阳节,既有菊花诗酒,也有颠沛流离的避难。所以,他爱自称“茱萸的孩子”,听起来有种浪漫又伤感的宿命感——你奈人生何?

  “《琅琊榜》拍得很好看”

  余光中 张警 摄

  因为身体原因,余光中淡出公众视线已有时日,就连高雄公寓楼下的保安都说“很久没见过余先生”。不过,余光中和妻子范我存,仍在关注海峡对岸的点点滴滴。比如,以南朝金陵为故事背景地的“爆款”电视剧《琅琊榜》。

  “《琅琊榜》很好看,我们认为这是大陆拍得最好的电视剧,买了整套光碟。”妻子范我存有些兴奋,“现在我们朋友分成两类,一类是看过《琅琊榜》的,最多的看过7遍,另一种当然是没看过的。”

  “影片里面里面没看到长江,也没看到玄武湖……”余光中插话了,他至今没忘南京莫愁湖、雨花台、北极阁、月牙湖这些“少年前尘”。

  记忆的星云以前,则是不得不提的栖霞山,“我的母亲在重九前一日登高,次日凌晨生下我,她登的就是南京栖霞山。”

  恐怕许多人,已不知重九为何要登高。梁朝吴均在《续济谐记》中写道:汝南桓景隋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火。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劢茱萸以击臂,登高食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过,见难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芸始于此。

  1928年重阳节出生的余光中,对自己的生日很满意,还自称为“茱萸的孩子”,不过他也提到,“重阳节的意义为避难,自豪中又感到深沉哀伤。”

  余光中认为,他那一代的孩子,似乎全诞生在重九这天。因为那代人,或多或少都被卷进了战争。

  “梁朝不过几十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余光中说的是南梁,你完全可以理解为在说南京。

  高淳遭日军:别出声

  1951年余光中和双亲在台北合影

  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母亲在日军占领南京前,已带着余光中返回常州。没多久,日军一路打来,母亲只好收拾细软,带着孩子和族人在苏皖一带逃难。

  当年,一行人在高淳碰上日军,躲进一座佛寺,谁知日军随后也驻扎在此。余光中被母亲拉着钻到香案下,其他族人也纷纷藏在佛像背后。

  余光中回忆,当时他听见日军的吆喝和脚步声,根本不敢往外看。“千万不要出声啊!”母亲在耳边的叮嘱,简直就像祈祷。天色渐渐暗下,忽然殿前传来脚步声,直逼香案。母子俩以为被发现,死命相拥。没想到日军竟然是来礼佛的,虚惊一场。

  第二天清晨,确定日军全部离去后,他们才从香案下钻出来,却发现原先一同逃难的族人已经七零八落……

  “那一年我已经很有国家观念了,觉得自己是个小小的亡国奴。”可在体力上,余光中毕竟还只是个9岁的孩子,东躲西藏走走停停,实在走不动了,就由族人用箩筐挑着。

  后来,余光中在《下游的一日》文中,回忆起漫长的逃亡路,“在太阳旗的阴影下咳嗽的孩子,咳嗽,而且营养不良。军刀把诗的江南、词的江南砍成血腥的屠场……记不清走过多少阡陌,越过多少公路,只记得太湖里沉过船,在苏州发高烧,劫后的宜兴和桥街上,踩满地的瓦砾、尸体,和死寂得狗都不叫的月光。”

  隔着一条街的爱情

  余光中夫妇和4个孩子

  妻子范我存搀扶余光中 张警 摄

  踩着瓦砾和尸体行走的,还有范我存。多年以后,她成了余光中的妻子。

  “1937年夏天,我5岁,父亲带我们去杭州郊外的山上避暑,他发现笕桥机场突然变得很忙碌,察觉到要打仗,于是紧急下山。”范我存说,“那时候杭州只有火车通到金华,到金华后就得徒步,到长沙才有坐船坐到重庆,走了足足一年。”

  抗战时期,范我存在大渡河汇岷江的乐山,余光中在嘉陵江入长江的重庆,虽都在川渝一带,但并不相识。

  “抗战胜利后,我在苏州读了年初二,到南京明德女中读初三,学校对面,就是他读的南京青年会中学。”范我存口中的明德女中和青年会中学,现在分别是南京幼儿高等师范学校和南京第五中学,依然只隔着一条莫愁路。

  但二人真正结缘,还是因为文字。

  “我高三那年,和几个同学合办了文学刊物,把拜伦的诗《海罗德公子游记》咏滑铁卢的一段,译成了七言古诗。不难想见,一个高三的男孩,哪会有旧诗的功力呢?”余光中把刊物在学校附近的书店寄售,自然是一份也没销掉,只好搬回家。沮丧之余,他寄了份刊物给当时只见过一面的范我存,“她不管什么平仄失调,却知道拜伦是谁,觉得能翻译拜伦的名作,当非泛泛之辈。”

  只可惜聚散无端,直到译者余光中读完两年大学之后,才和读者范我存在台湾重逢。

  “大萝卜”问胡适单词

  1958年余光中留美期间在爱荷华大学宿舍的照片

  1969年余光中在美国落基山国家公园

  还能用南京话说“乖乖隆地咚,青菜炒大葱”的余光中,这样形容在石头城的岁月,“我长得很慢,像一只小蜗牛,纤弱而敏感的触须虽然也曾向四面试探,结果是只留下短短的一痕。”

  但人总会长大,1947年,余光中考入金陵大学,用他自己的话说,“从一个‘南京小萝卜’变成‘南京大萝卜’。”

  根据余光中的回忆,当时金陵大学学生并不多,他读的外文系尤其少,一年级的新生只有7人,“有次系里的黑人讲师请我们全班去大华戏院看电影,稀稀朗朗几个人上了街……”

  教英国小说的是位女老师,指定学生一学期要读完《金银岛》、《爱玛》、《简爱》、《咆哮山庄》、《河上磨坊》、《大卫高柏菲尔》、《自命不凡》、《回乡》8本小说。“她其实是金陵女子学院的教授,我们上她这堂课,不在金陵大学,而在她的女校。每次和同学骑自行车去女校上课,闯进女儿国的绮念联翩,讲台上又是女老师悦耳的嗓音,令我们半天惊艳。”余光中曾撰文写道。

  然而,那时的余光中并不擅交际,朋友也很少,但他没有像一般文艺青年般攀附名流。只有一次,余光中读莫泊桑小说的英译本,书中把“断头台”拼写错了,查遍字典都找不到,便写信去问他认为当时最有学问的胡适等人,“也许我写的地址不对,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

  英文版《乡愁》,想听吗

  余光中 张警 摄

  余光中夫妇 张警 摄

  胡适没有递来回音,但余光中的另一封“信”,早已被无数华人打开。你猜对了,就是《乡愁》。

  自古诗歌一体,台湾音乐教父罗大佑曾把余光中的《乡愁四韵》谱曲传唱,给《乡愁》插上音乐翅膀并得到作者认可的音乐家晁岱健,正来自南京。

  时间回溯到2002年前后,在一场庆祝北京申奥的活动上,余光中受邀现场朗诵《乡愁》。当他念出“我在外头”时,台下万余名观众突然齐诵“母亲在里头”。晁岱健被“击中”了,“这首诗打动了无数同胞,为什么不把它以音乐的形式呈现给更多的人呢?”

  然而,真正落笔时,晁岱健却感到难度非常大。“这首诗4段88个字,亲情、爱情、家乡情、祖国情融为一体,向往、思念、惆怅甚至绝望的感情,都难以用音符表现。而且,诗中有8个‘头’字,更增加了难度。”

  2006年圣诞节前,晁岱健终于制作出了第一个小样。2007年初,他就等来了余光中的回电,“听了歌曲,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对大陆的思念之情倍增。”

  10年过去,二人联系不断。曾经“不自量力”翻译拜伦作品的“小萝卜”余光中,已经把自己的《乡愁》写出了英文版。于是,今年4月19日,晁岱健带着英文版歌曲,敲开了余光中的家门。

  也许不久之后,英文版《乡愁》将在全世界传唱。

  回首再来,雪满白头

  余光中在家中接受专访 张警 摄

  余光中的诗,远不止一首《乡愁》,现在老人能脱口而出的,是《浪子回头》——鼓浪屿鼓浪而去的浪子,清明节终于有岸可回头。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1949年,我从厦门鼓浪屿离开大陆。你看台北很多街道,用大陆各个省份来命名。本来台湾没什么菜,但现在各地的基本都有。就连政客相互攻击,还要用吴三桂来打比方……”余光中说的,是延续数千年的文脉和几代人的乡愁,一道海峡哪能隔断?

  于是,2000年秋天,浪子回来了。

  那段时间,南京满城金桂盛开,飘在空中的香味被余光中称为“乡愁最敏的捷径”,但最能安慰浪子的,无疑还是玄武湖。“我的父母一定常牵我来玄武湖上,摇桨荡舟,还要用手绢包煮熟的菱角回家。”余光中曾撰文,后来进了大学,每逢课后兴起,一声吆集,同学就骑自行车向玄武门驰去,“一盏茶的工夫,我们已经浮沉在碧波上了。”

  当年重九前一天,余光中在母校南京大学公开演讲,虽然只贴了张小海报,但学生的热情还是让主办方措手不及,三迁会场才能开讲。几百双眼睛盯着老人,但他忽然想到自己,“我当年听讲,也是那样的神情吗?我随父母南行,正是他们这年纪……”

  不过,余光中骨子里依然保留着乐观的“大萝卜”性格。“我在大陆演讲,一般以《民歌》结尾,我说‘风’,你们说‘也听见’。这样比较简单,听众能和我,如果大家不和你,那就很尴尬了。”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从高原到平原,鱼也听见,龙也听见。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从早潮到晚潮 ,醒也听见,梦也听见。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从A型到O型,哭也听见,笑也听见。”

  这就是被大时代裹挟着顺流而下90年的余光中,他怀揣的浪漫和苦楚、诗酒与褴褛,希望你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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