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智、优雅,不时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是傅抱石之女、旅日画家傅益瑶给人的第一印象。日前,记者与她约好在她南京的寓所见面,待到时,她已化好妆静静地在那里等候了。她说,化妆是对客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要求。待深入交谈,你会发现一个水墨画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和深刻领悟,以及一个游子对故乡故土的拳拳之心。她动情地说:“不论身在何处,我有这个乡土可恋可想,我的内心就充满力量。”
傅益瑶在作画
从寻找中国文化到传播中国文化
“我当年是为寻找中国文化到日本的。父亲说,中国的文化传统在日本保存得很好,作为岛国,日本也是吸收外来文化最快的一个国家,学习日本,能最快地接触到这个时代的脉搏。”
在日本奈良正仓院,傅益瑶有幸亲眼所见很多在国内已失传的中华文化的“精致之物”,唐金银平文琴、刻雕尺八、琵琶、竹笙等,还有玄宗皇帝下棋的棋盘,都是活生生的,其中一种乐器叫秦琵琶,如今在南京西善桥南朝墓砖刻画,以及丹阳南齐墓砖刻画中都有演奏。
“唐朝时期的日本,上至皇宫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从建筑到器皿、书籍、信仰、技术……都看向大海彼岸的唐朝盛世,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唐朝最准确、没有走样的文物,往往是在正仓院。” 傅益瑶说。
在日本,与最灿烂的中国传统文化相遇,带给傅益瑶的是惊喜更是深思,站在正仓院的那一刻,她决定不仅要做一个中国文化虔诚的学习者,更要做一个不遗余力的传播者。
她尝试将中国传统的水墨画技法和日本画技法有机糅合,以佛教东传日本的历史、杰出人物为题材,创作文化意蕴深厚的《佛教东渐图》《张骞出使西域图》等障壁画。
正是看中她身上独特的中国文化背景和娴熟的中国笔墨技法,已有1200历史的延历寺,把国宝殿一面墙的壁画创作交给了傅益瑶。
“那时,我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看那面墙,佛教东传2600年的历史,人文、地理、佛教人物和故事在我心中渐渐丰满起来。这幅30多平方米的壁障画,仅玄奘、鉴真、唐玄宗等有名有籍的人物就有几百个,创作时我常常几十个小时不眠不休。没有大的画桌,就坐在地上一部分一部分地画,把自然的时空、历史的时空、人的精神时空融合在心里。”
傅益瑶为莫言和金炳华(中国作协前党组书记)介绍作品
《佛教东渐图》画了整整一年,对傅益瑶来说“是一种修炼”,她也因此一发而不可收,接连被好几十个日本庙宇请去画障壁画,有10年时间,她几乎没在晚上9点之前睡过觉。在这些创作中,她获得了更多的领悟,将两种文化作了天衣无缝的当代衔接。
传统文化是我的贴身宝贝
虽然旅居日本已30多年,但与傅益瑶聊天,她几乎是三句不离唐诗宋词。傅益瑶说,“传统文化是我的贴身宝贝,随时安慰我的灵魂”。她认为“很多历史在我们心中已是化石,只有唐诗宋词,字里行间,它是活泼泼的,像血一样在我们体内流转。”
唐诗成为她绘画的重要创作体系,她有一个很有趣的说法,“中国画家画诗意,就像戏剧演员演莎士比亚的戏,能演好莎士比亚,才算得上是一个好演员,对画家也同理。”
唐宋时代的诗人词家,在她的画中都是神交已久的朋友——
“我喜欢杜牧,但我跟他是志同道合的同志,有共同目标,可以相互原谅,他的沦落观背后是他对天下的责任感和抱负;
杜甫是我的前辈,他太伟大了,能把天下扛在自己身上,我会为他加油;
辛稼轩是我的情人,他是最尊重女性的人,他的词没有一篇不让人感动,是一种以天下为己责的情感。
王维是菩萨前面长明灯下坐着的那个圣人,我只敢看他的背影。画他的诗,净是我用的最大的色彩。
李白是我的哥儿们,风流潇洒,灵肉欢宴才能满足他,但我欣赏他。”
傅益瑶侃侃而谈,“我画唐诗时,是时刻与诗人在交流。比如画李白的‘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我结构好画,就好比搭了一个戏台子,把自己想像成一个书童, 陪着主角在画里走,多走几遍,笔墨就有了情感、意境。” 傅益瑶强调,“画一定要活,有了戏剧性感觉,表达出来的东西才会有画意。”
傅益瑶与父母在玄武湖
傅益瑶在秉承父亲傅抱石雄浑酣畅风格的同时,又有着女性温婉细腻的笔墨情调,娓娓道来的抒情特色。 她说她的画没有父亲的英雄气质,但更多了一份俗世生活的快乐和温度。
她有10年没用父亲的“抱石皲”,当年张大千曾托人告诫她,“你父亲是你一辈子也学不完的,千万不要另起炉灶”,但她坚持中锋用笔的线条画法,“爸爸的门我走不进去,就不要硬往里闯,我在旁边开条小路,还是往爸爸的院子走,慢慢地,爸爸的味道就出来了。”
传统文化的现代表达,在傅益瑶的笔下洋溢着勃发的生命力。2015年创作完成的大型山水人物长卷《端午颂》,再现了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的活态传承现状。祭祀、赛舟、包米粽、点雄黄、洗浴、扎红绳、贴门符、歌舞欢乐……端午的民俗风情艺术地毕现画卷。
“我想用这样一幅作品,去讲述中国故事、中国人的故事,讲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情感,讲中华民族过去和现在的一种情怀。” 傅益瑶说。
笔墨当随时代——画中你心中的热量
去年,我省一批优秀画家组成采风团,重走55年前以傅抱石先生为首的新金陵画派两万三千里写生路,再次提出了“笔墨当随时代”的艺术理念。对此,傅益瑶怎么看?
“笔墨当随时代,说的是思想变了,笔墨不能不变。” 傅益瑶说,如果你拘泥于这一笔是沈周的,那一笔是傅抱石的,一定会学死。“学活”就是要笔不断、气不断、情不断、意不断,笔随心走,有情有语,你必须是时代的人。“傅抱石的画好在哪里?就因为他画中的感情是时代的,是人格化的。”
但傅益瑶也提醒,表现当代生活不是杂陈于铺,不能用图形诠释概念,大众化、时代化绝对不是浅陋粗俗,而要在动情中见人格,不动感情的事千万不能做。“父亲画的延安,画面里的宝塔、红枣树、盛开的梅花,都是会让人产生热量的,虽然是革命圣地题材,却因为诗意的注入,让作品具有更加深邃的精神内涵。所以说不管笔墨怎么变,宣纸上不能变的是品格和雅气。”
傅益瑶体会最深的是2005年她创作的《游龙望京图》,现陈列于北京芦沟桥中国抗日战争纪念馆。画面中,八达岭的春,司马台的夏,嘉峪关的秋,长城的冬,春夏秋冬四季轮换永不变。
“整幅画远工近写,城墙的墙砖,像是一块块自己搬上去的,它代表的是千万中国人的血泪。往长城上一站,时光交错,中华民族各个时代的英雄好汉悉数浮现在眼前,这种豪迈的感情时刻激动着你,让你笔下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着倾诉力。” 她说,这是笔墨当随时代的最好诠释。
傅益瑶说,父亲给了她三样东西,尊严、理想和价值观。所以,这辈子她信守的是,一个艺术家不能出卖自己的灵魂。
“现在的艺术市场热心成名炒作,热衷于某某画家值多少钱,只关心价钱,不关心价值观,这是非常可怕的一种现象,希望更多的艺术家能沉下心来,创作更多的‘笔墨当随时代’的精品,而不是热衷于画人民币。 ”
中国文化土壤里长出来的一棵树
作为南京人,傅益瑶对这次发展大会赞赏不已,认为它勾起了无数人的思乡情怀,更是一个人文聚合的大平台。
“南京的六朝之气养育了一种文化,它慢慢渗透到我们的生命里。无情最是台城柳,台城柳与一代代南京人有了感情纠葛,即使你身在异国他乡,这样的情感仍会一辈子萦绕着你,难以割舍。”傅益瑶说,父亲画南京的春夏秋冬画得好极了,只有了解南京的人,才看得懂傅抱石有多爱这个地方。而她客居日本,只要一听到金陵、建康的字眼,心里就会一激灵,“对每一个游子来说,文化就是他最深情的乡土。”
“我爸爸曾经跟我说,我爸爸的名字你不记得,我爸爸的爸爸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但为什么老子孔子大家都能记得,因为他们是我们民族的文化,我们就是这个文化土壤上长出来的一棵棵树。对我来说,南京就是我的文化乡土,因为有了故乡故土的营养,这一棵树即使身在异国他乡,也永远会长成中国的模样。”
这次发展大会最大的特质是将个人与故土的情感联系在一起,感情连接成为最大的文化结合,“单独一个人站在那里,你也许是一个名人;但当无数这样的人聚合在一起,它就是一种文化了。把这个人文平台作为一个公共事业来做,携手相聚,因势牵引,由此延展出更多的东西——理想、行动、智慧,也许是这次发展大会最有生命力和爆发力的东西。”傅益瑶说,她期望这种连接带来的不仅仅是几个项目的叠加,而是一种文化核力的爆发。
让她对家乡的人民说一句话,她脱口而出道:“我有这个乡土可恋可想,我的内心充满力量。”
人物档案
傅益瑶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位选派到日本学习艺术的留学生。旅居日本30多年来,她致力于向日本人民传播和弘扬中国水墨画艺术,是中日两国文化交流最具实践成果的女画家。代表作有《佛教东渐图》、《张骞出使西域图》、《游龙望京图》《端午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