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图书馆五楼,出了电梯,向左一转,是一条悠长深邃的走廊,樟木香弥漫。每天早晨9点,94岁的沈燮元先生会准时出现在这里。他背着双手,缓步踱进房间,坐进那个熟悉的位子,开始一天的工作。
△94岁的沈燮元先生“退而不休”,每天都自己坐公交车来南京图书馆
虽然退休已经30年了,但是对于沈燮元来说,现在的日常生活和退休前没多大区别。当然,区别也还是有的,他笑眯眯地说:“坐公交车出门不用掏钱了嘛!”
沈燮元
1924年7月出生,江苏无锡人。版本目录学家,南京图书馆研究馆员,已退休。编有《周贻白小说戏曲论集》;发表有《明代江苏刻书事业概述》《韩纯玉稿本的发现》《记岛田翰所见之中国古籍》等学术论文多篇;著有《屠绅年谱》。曾参与编纂《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任子部主编。2012年作为特邀专家参与“过云楼藏书”鉴定会;2013年被聘为江苏古籍保护中心专家委员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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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燮元讲一口软糯的苏州普通话,带着无锡腔和上海腔,偶尔还沾些京腔。他形容自己的口音“乱七八糟”,这些“乱七八糟”的口音,是他在那些地方生活过的痕迹。
1945年抗战胜利,二十岁出头的沈燮元进了苏州美专,一学期以后,又考进了无锡国学专修学校。
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初建于1920年,创建人是中国现代著名教育家唐文治,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曾经担任这里的教务长。当时,新文化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这所书院式的学校却专教学生读《四书》《五经》《史记》《汉书》一类的古籍。当新学术潮流对传统学术形成冲击时,传统学术如何保持自己的生命力?无锡国学专修学校给出了一个自己的答案。
沈燮元就读的时候,学校仍旧以教学生研读古籍为主要课程。“也添了新的课程,像《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化史》,专书选读等。朱东润先生开了《史记》,冯振心先生开了《老子》,李笠先生开了训诂学。周贻白先生是戏曲专家,因为当时目录学没人教,他开了目录学。”
从学校毕业后,沈燮元到了上海的合众图书馆工作,这是一家私人图书馆,创办于抗战时期,创办人叶景葵曾是大清银行正监督,后担任浙江兴业银行董事长。创办合众图书馆为保护祖国文献做出了卓越贡献,后来被并入上海图书馆。
1949年底,沈燮元离开合众图书馆,先后到无锡和北京工作,都是和古籍资料打交道。1955年,他进入南京图书馆工作,在南图工作期间,因为担任《中国古籍善本目录》子部主编的需要,他曾在北京和上海两地出差十年。
一辈子和心爱的古籍打交道,沈燮元很开心也很知足:“我觉得自己运气好得不得了!我跟书不能分开,像鱼和水的关系嘛。现在我每天还是要来南图,下雨来,下雪来,刮风也来。早上9点钟开始看书,看到12点。下午1点半开始再看,到下午5点钟结束。晚上还是要看书,看到11点睡觉。我家里都是书,房间像仓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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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实的文献功底,让沈燮元的工作得心应手,“我在图书馆工作,就是做两件事,一个是给线装书编目;一个是采购,把好的古籍买进来。”
南京图书馆馆藏丰富,有150万册古籍,其中十本珍贵古籍被誉为南图十大“镇馆之宝”。这些宝贝都是沈燮元的老朋友,其中有两部就是经他之手购入的。说起当年采购古籍的经历,沈燮元语气平静,但听得人却感觉惊心动魄。
“几十年前,有一回,我们得到消息,上海一个私人手中有珍贵古籍出售,赶紧就去了。到了那里,见到一卷《大方广佛花严经》,是辽代的写本。因辽代禁书很严,辽代的刻本,流传到今天的都堪称稀世珍宝,写本就更少见了。这卷佛经,是公元1035年琼煦和尚为辽圣宗耶律隆绪岳母祈福所制,用金箔研磨制成的颜料缮写而成。到了卖家那里,一见到东西,不跟他讨论,不讲价,赶紧买下来。要是一讨论一讲价,那卖家就可能不卖了,或者抬价了。关键时候,就需要有充分的版本知识和判断力。”
几十年前买进来的古籍,如今若论市场价格,数字惊人。沈燮元说,现在他有时候也会参与古籍鉴定,“我的原则是,只辨真假,说它的好与坏。价格我没有办法估的,那是市场行为,有人需要,拍卖行就会抬。现在的拍卖行情,价格动辄上千万。”
沈燮元的购书经历,也有遗憾,“上世纪50年代,我们得知上海一个古董商手里有北魏神龟四年的写经,对方开了价格,我们单位这边没钱,买不起。后来,被上海博物馆买走了。”
买不起,当然是遗憾,但沈燮元也并不介怀。作为一位和南图有着六十多年情缘的老南图人,他觉得南图目前的馆藏古籍,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是值得称道的。“清末,中国有四大藏书楼,铁琴铜剑楼、海源阁、八千卷楼、皕宋楼。皕宋楼的书现在在日本静嘉文库,铁琴铜剑楼、海源阁的在国家图书馆,八千卷楼的就在南图了。1965年,朱偰将他父亲朱希祖先生的俪亭藏书捐赠给了南图。1991年,我们又收购了苏州顾氏过云楼的大部分藏书,其中有很多罕见著录的宋元珍本和抄稿校本,学术价值和文物价值,可以和八千卷楼藏书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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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当时年过八十的沈燮元,开始着手一项新的工作,整理编著《士礼居题跋》。如今,这部八十万字的大部头书整理工作基本完成,即将由中华书局出版。
“士礼居”是清代著名藏书家、校勘学家黄丕烈的藏书室名。这部《士礼居题跋》,就是整理的士礼居藏书题跋的集大成之作。
“从清光绪年间开始,就有人开始整理士礼居藏书题跋。民国年间,缪荃孙、王大隆也做过。但是这些整理的人,多半还没有看到原书,题跋都是请人代抄来的,有抄错抄漏的现象。我很幸运,看到了许多原书,有的是看了照片。我把前人的错误都一一改了过来。另外,我还发现缪荃孙和王大隆没见到的好多篇题跋,都补了进去。比如过云楼藏书里,就有两个黄丕烈题跋。”
说起沈燮元的士礼居题跋研究,南图的工作人员各个都知道。这些年,每年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飞到沈燮元的桌上。相关领域的学者,凡见到与黄丕烈藏书题跋相关的资料,都会想方设法送到沈燮元案头,一则请他辨真伪,二则可以收进这部最新的《士礼居题跋》,为以后的研究者提供完整的权威版本。
除了《士礼居题跋》,沈燮元还整理编撰了约二十万字的黄丕烈诗文集,也即将出版了。
沈燮元很忙,但他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读书,以不变应万变,是他的不二法则。坐公交,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是他喜欢的交通模式。11月19日,他与另外三位学者刚刚合作完成的《学礼堂访谈录——允也君子》,在先锋书店有一场新书发布会,作为作者之一,他应邀出席。他计划坐3路公交车去,“我运气就是那么好,每次上去都有位子。南京文明程度高,有时候人多没位子,人家看到我,也会让给我座。我大概是公交车上年龄最大的人。”
【对话】
嗜好不要太多,生活越简单越好
读品:除了看书,您有什么业余爱好?
沈燮元:我喜欢喝茶,不喝白开水,不喝可乐等饮料。喝茶不讲究,绿茶、红茶都喜欢,上瘾。我也喜欢戏曲,读书的时候,跟着周贻白先生学过戏曲史料和明清传奇,编过一本《周贻白小说戏曲论集》。我更喜欢京戏,自己唱不来,听人家唱。程砚秋唱得好,他的代表剧目《锁麟囊》蛮好听的。年轻的时候,我常去现场听京戏,现在有时候看电视听戏。讲到昆曲,节奏太慢了,当然昆曲的文辞很美,像汤显祖的《牡丹亭》,是到了一个巅峰,一般作家是作不出来的。
读品:对普通读者来说,读经典从哪里入手?
沈燮元: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最好去看张之洞的《书目答问补正》。四书五经都要读的,没有速成,需要积累。这些书,梁启超他们都看,钱穆、冯友兰、郭沫若,也都是一本本去看。最好是去读原本,不要看别人重新阐释过的。现在卖的许多书,标点都标错了,浮夸,不可信。
读品:您今年94岁了,身体这么好,有养生秘诀吗?
沈燮元:哈哈,养生秘诀就是顺其自然,不要发怒,不要生气,不要发愁。要做到这些,首先要加强自己的修养。另外,一个人的嗜好不能太多,生活越简单越好。
读品:怎么加强修养?
沈燮元:宋代有个文彦博,他小时候挺顽皮,为了加强修养,他准备了两个罐子,做了错事就放黑豆在罐中,做了好事就放红豆,每天检查红豆和黑豆的数目。如果黑豆多了,就自我反省改正。日积月累,黑豆越来越少,红豆越来越多。我们不一定要像他那样数豆子,但我们也应该每天问问自己:我今天做了什么事?是好,是坏?梁启超说“ 不惜以今日之是否定昨日之非,不惜以今日之新我否定昨日之旧我 ”,每天检查自己,加强修养,也就是古人讲的修身治国平天下。
(来源/现代快报 编辑/季玉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