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脍”,即鱼生。论语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见鱼生在中国春秋时期即已盛行
《知味集》汪曾祺等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
《知堂谈吃》周作人 著 中华书局
《天下美食》丁帆 著 译林出版社
《人间滋味》汪曾祺 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
会吃,而且要善于谈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雅俗共赏、深入浅出,通过文字就勾起读者的胃口,必须有对吃的了解,否则就不入门道。美食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3》引起的争论,大概正可以印证这一点。放眼大中国,临江靠海的江浙一带,物产丰富,饮食精细,也盛产美食家,谈起吃来,妙笔生花,比纪录片还生动。
文人谈吃,还看江浙
很多人知道汪曾祺是从“高邮的咸鸭蛋”开始的,“吃的时候敲碎空头,剥个窟窿,筷子进去‘啵’的一声,挖出来的是香油直冒的红心儿。”双蛋黄的咸鸭蛋被他写得活色生香,看文字都能馋得流口水。
汪曾祺嗜吃,所食所喜的皆是地方风味和民间小吃,他谈萝卜、豆腐,讲韭菜、手把肉,娓娓道来,让读的人也觉得津津有味。
“舌尖3”第四集谈养生食疗,出镜的年轻人说:“我们只要有白萝卜,就可以治很多病。”汪曾祺则说:“萝卜原产中国,所以中国的为最好。有春萝卜、夏萝卜、秋萝卜、四季萝卜,一年到头都有,可生食、煮食、腌制。萝卜所惠于中国人者亦大矣。”
可见萝卜是极好的食材,忽略其食用,而大谈其“疗效”,其实是舍本逐末,且不讲科学。
汪曾祺写萝卜,从家乡的“杨花萝卜”写到全国各地的萝卜种类和吃法,极富季节感和地域感,好看好吃又透着学问。
顺着汪曾祺,能缕出一条文人谈吃之路。
“浙中清馋,无过张岱。白下老饕,端让随园。”汪曾祺认为,要谈吃,没有能超过张岱和袁枚的。他谈高邮咸鸭蛋,就引用了袁枚的《随园食单》。但袁才子这个人,汪曾祺并不喜欢,因为“他的《随园食单》好些菜的做法是听来的,他自己并不会做菜”。
相比之下,汪曾祺更推崇张岱。张岱一生著述颇丰,是名士,是作家,是风流君子,也是刚直史官,在饮食上,他满纸戏言,却句句入味。不同于袁枚,他不喜欢对饮食的外部特征精雕细琢,而是从“如何制作”出发,谈饮食的门道。
张岱是绍兴人,绍兴出过不少老饕吃货。远有大诗人陆游,近有周氏兄弟。
陆游不仅会吃,而且精通烹饪。他的诗词中,谈吃的有上百首之多。无论身在吴下还是蜀中,他都善于发现身边的美食,不但能下厨操作,食材也要亲自选购,“东门买彘骨,醢酱点橙薤;蒸鸡最知名,美不数鱼鳖”, “霜余蔬甲淡中甜,春近录苗嫩不蔹;采掇归来便堪煮,半铢盐酪不须添”。没有山珍海味,不过是排骨、鸡、时蔬而已,平常恬淡中渗透着对生活的挚爱。
鲁迅与周作人文学观点和立场不同,但口味方面却极其相似,如出一辙。鲁迅日记中,仅记在北京就餐的餐馆就达六十五家之多,其中还包括了好几家西餐厅和日本料理店。
周作人也有许多关于饮食的文字,而对待绍兴特色的饮撰,有比鲁迅更难以割舍的眷爱。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既是舌尖的滋味,也是人生的况味。
祖籍浙江海宁的金庸,在小说里写过很多江浙美食。《书剑恩仇录》里的陈家洛,回到朝思暮想的海宁家里,慰藉他的是一碗糯米糖藕。
韦小宝最喜欢吃的是湖州粽子——韦小宝闻到一阵肉香和糖香。双儿双手端了木盘,用手臂掠开帐子。韦小宝见碟子中放着四只剥开了的粽子,心中大喜,入口甘美,无与伦比。
苏州人陆文夫写《美食家》,本人也成了美食家,“会吃”的名声远播海内外。厨师听说他要来吃饭,便惶惶然,大有班门弄斧之感。
批评家丁帆也是资深吃客,随笔主题通常绕不开“美食文化”。据南大师生说,丁老师会吃也会做。也是他,早在1996年,便看出了汪曾祺美食散文的价值,编了一本《五味集》。
会吃不难,吃出文化难
会吃不难,可要吃出文化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黄蓉初遇郭靖,在饭店里点了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咸酸是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蜜饯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
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单是鸭掌和鸡舌羹,就得用几十只鸡鸭。
当时看了之后,觉得真是太懂了,却不知道这些都是史书有载的——咸酸是宋高宗去奸臣张俊家摆的家宴里的,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名字都没改。鸡舌羹是影射宋真宗时的宰相吕蒙正每天要吃鸡舌汤,家里鸡毛堆积如山。
口碑崩盘的“舌尖3”里,麻辣烫和钵钵鸡混为一谈,天津煎饼里夹火腿生菜,河南小吃胡辣汤硬生生放到杭州来,都还无伤大雅。可说着典故“莼鲈之思”里的鲈鱼,出镜的却是美国大口黑鲈,忒煞风景。
而且典故里的鲈鱼,不是
红烧或白灼,也不是清蒸或炖汤,是要“切脍”的。
很多人对切脍是什么感到茫然,汪曾祺对此有过专门的考证——
“脍”就是鱼生、肉生,更多指鱼生,“脍”的繁体字是“鲙”,可知。
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老夫子以“食”“脍”对举,可见早在春秋,中国人食用鱼生已很普遍。
杜甫《阌乡姜七少府设鲙戏赠长歌》对切脍有较详细的描写。脍要切得极细,“无声细下飞碎雪。”切脍的鱼不能洗,“落砧何曾白纸湿”,邵注:“凡作鲙,以灰去血水,用纸以隔之”,大概是隔着一层纸用灰吸去鱼的血水。加什么作料?一般是加葱的,杜诗:“有骨已剁觜春葱。”《内则》:“鲙,春用葱,夏用芥。”葱是葱花,不会是葱段。
汪曾祺谈吃,不常引经据典,可真有必要时,一个“脍”字就牵出上下五千年。
舌尖的滋味,人生的况味
周作人说:“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他在北京生活,“随便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便已知足,却觉北京点心远不如家乡的精细。
和谈吃妙在“俗”的汪曾祺相比,周作人谈吃得其“深”,他曾细细比较南北点心的差异:北方点心是“常食”,饺子馄饨面总是十分茁实,但求吃饱,并不求精;南方的则是“闲食”,蟹黄包子、鸡肉馄饨精细鲜美,但不能吃饱当饭。
还有一类“干点心”,北方称为饽饽,与南方差别不大,但南方的种类、做法更多:松仁缠、核桃缠,牛皮糖、麻片糖、寸金糖、酥糖,松子糕、枣泥糕、蜜仁糕、炒米糕、百子糕、玉露霜,红绫饼、梁湖月饼、鸡骨头糕干等不胜枚举,而北京的所谓“小八件大八件”,“样子很质朴”,却“全是乡下气”。
“舌尖3”第六集让人惊艳,说的就是杭州点心。不过片中的荷花酥、龙井茶酥,很多老杭州表示“没有听过”。应该不属于传统点心,而是与时俱进的新美食。
“真正的美食家要有家传,要有家族的基因在里面。”《舌尖上的中国》前两季总导演陈晓卿这个说法,极有道理。
一部《红楼梦》,仅吃这一项就让人瞠目。老太太赏的枣泥馅山药糕、袭人赠给宝玉的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宝钗送给黛玉的燕窝和洁粉梅花洋糖、海棠诗社的赏菊食蟹、珍大嫂子的糟鹅掌鸭信,还有那牛乳蒸羊羔、火腿鲜笋汤、风腌果子狸、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琳琅满目。若非生于贵族世家,曹雪芹断断写不出这般精细的吃食。
吃这件事,最没门槛,也最看见识。
(来源:现代快报 编辑/李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