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终究在耗竭,她甚至怨恨起救生衣,“要是没有救生衣,说不定我就淹死了,可是有了救生衣,漂在这里,就只能饿死、渴死。我想,等真正要放弃的时候,就解开救生衣的带子。”
救援快艇驶向军舰,向军舰运送打捞的物品。
暴雨突如其来,晴好的天空被阴云覆盖,海水随之变暗。凤凰号正要离开泰国普吉府的大皇帝岛,准备返程——按照原定计划,游客们将于5日下午五点半到达查龙码头,天黑前结束漂流的一天。
然而,凤凰号没法按时回到岸边了。风雨摇动小船,海水击碎窗户、涌入舱中,有人跳船逃生,有人被海水裹出船舱,有人随船体沉入40米的水下。
在这些乘客中,海派公司的黄先生于数分钟后获救,谭昕妍在近15个小时才结束漂流,5个刚高考结束的男孩中4人在医院相邻病床上,一名女性遇难者的手机上还有数十条信息和未接电话……
当地时间5日17时45分许,两艘游船在返回普吉岛途中,突遇特大暴风雨发生倾覆并沉没。“艾莎公主”号上42人全部获救,死亡和失踪人员均来自“凤凰”号。截至目前,“凤凰”号上105人中12名船员及工作人员全部生还,93名游客中49人获救,23人失踪。而海事官员在采访中表示,找到生还者的几率几乎为零。
组团
风雨到来之前,救生衣就在船头,叠着串在一根柱子上,几乎没有游客穿着。
谭昕妍知道这是雨季,然而潜水教练告诉她,这不成问题:“他说如果天气危险的话,政府会通知禁止潜水的。”
她坐在豪华游艇底层的后排,靠在“回”字型座椅的拐角闭目休息——此次特地和朋友来普吉岛深潜,而在小皇帝岛的体验也令人满意。她们尽管不会游泳,依然换上潜水服、背上氧气瓶,跟随潜水教练深入十几米的水下,看着鱼群从身边游过。
此时,两个姑娘都因疲惫和眩晕而静坐不动。谭昕妍手边放着绿色的手包和紫色的书包,后者里面是两人的护照和化妆品。她来过泰国,这次自然成为朋友的向导,将两人证件装在自己身上,包揽所有安排。“我们都是大大咧咧的人,平时也都聊得来。我还说,等明天到了曼谷,就去吃好吃的。”她告诉记者。
在同一层,黄先生坐在靠近船头的第二排。他是海派公司的员工,此次与其他公司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及家属共同出行。每年暑假,公司都会组织这样的活动,这一次共有40人参加。这天早上,他的妻子和孩子因身体不适并未上船。
这艘有93名游客、12名船员和导游的船上,还有5个刚高考完的男生组成的毕业旅行团,7月5日是他们到泰国的第一天。“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18岁,高考完想着出来开心一下,散一下心。”小李说。
与同事、同事弟弟组成6人自由行旅行团的苏娇敏将旅行照上传朋友圈。北京时间17时49分(当地时间16时49分),她在亲人的微信群里发一条语音,描述潜水游玩的体验,“她结束潜水回到船上,说海里鱼很漂亮,景色很漂亮”。
暴雨突如其来,人群安静下来,将目光投向窗外,“感觉神经都紧绷起来。”黄先生说,他塞上耳机,希望借音乐转移心中的不安。船舱摇动,桌上的东西滚落一地,已经无人相顾,他紧紧扶住椅背,脚抵住桌脚。
在摇晃中,谭昕妍睁开眼睛看向窗外,那是在她的家乡湖南少见的大雨。有人拿手机拍摄沸腾的海面,她后排,另一个来自海宁的家庭由外婆、母亲和两三岁的幼儿组成。幼儿放声大哭,外婆抱着他坐在地上,拍着后背轻声安慰,雨越下越大,哭声反而渐渐安静——孩子睡着了。
图为沉没的“凤凰号”游船。 泰国救援力量供图
风雨
救生衣从前排传向后排,乘客们默契地穿好。有人感受到危机,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走向船头。谭昕妍和黄先生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随船摇摆得越来越厉害。此时她尚不知道,在船只发生倾覆风险时,最安全的是站在外面,而非坐在舱中。
当船倾斜至45度、海水已经涌上一层的窗户时,谭昕妍听到潜水教练放声大喊,要求人们出去,站在船尾的一位高中少年一跃而下,跳入水中。
一个浪接着一个浪拍上船,船尾都是水。木板上,乘客都无法站稳。“所有人都倒了,我就抱着柱子。”刚高考完的小宇说,由于地板湿滑,前面的乘客走不了,后面的人都被塞在船舱里。
在船舱中,逃生变得无比艰难。舱中要求赤脚,脚下光滑无处着力;船身来回摇摆,连攀附桌椅都难以前行。一位女同事牵着女儿滑过来,黄先生将她一把拉住,三人慢慢向舱口挪动。同事的丈夫逆着人群从舱门进来,抱起女孩,跟在妻子与黄先生后面——最终,这个三人家庭中只有母亲生还。
“不能太急,我前面还有个10岁的小女孩呢。”跟在后面的谭昕妍说。她将两个包背在肩上,一手牵起朋友,扶着座椅一步步移动。在她后面,外婆怀抱幼儿,孩子放声大哭。
船身倾斜过临界,距离舱门只有一步之遥的黄先生摔倒在地,海水瞬间涌入船舱。旁边一个人打碎玻璃,他使劲划动双手,从破洞中挣扎出去,两腿往上蹬,直到浮出水面。他扬起头,向远处一艘皮艇求救,对方划过来。
黄先生向皮艇伸出手,才发现双臂鲜血淋漓。导游找来带子,绑在手臂伤口上缘,又脱下T恤撕成布片为他包扎。主管财务的同事正与10岁左右的女儿抱头痛哭。他的眼镜在游水时丢失,眼前模糊一片。他获救了。
7月7日,三艘救援船只正在配合救援。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 摄
从海浪扑打到船翻没,仅有10多秒。不清楚在船舱中困了多久的小李,只记得拿了一个硬的东西,拼命敲打玻璃。小林跟在他后面,也用手敲打玻璃。玻璃砸碎后,划在男孩子们的身上。
没有船员、船长、向导指挥,男孩们回忆,只有尖叫声。小宇的腿动不了,从船舱里出来后,靠着救生衣漂在海面上。小林抱着木头一直寻找救援人员,直到看到有救生艇后,拼命地游过去。
在海水涌入的时候,谭昕妍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回手抓住朋友,然后向上蹬,用头撞破玻璃,我们就能浮到海面了。”她脚下发力,两次顶在玻璃上,玻璃纹丝不动,混乱中也已经握不到朋友的手。
“那时候已经绝望了,觉得没法活着出去了。”谭昕妍放弃挣扎,随着海水漂流。
漂流
“她或许是挣扎了吧——如果我当时知道,就能告诉她,放松反而能随着水流出去。”谭昕妍坐在床头,这种可能性让她悲伤而煎熬。
漂浮在海上的十几个小时里,她始终认为好友已经获救,“我在想她可以活下来为什么不来救我,其实我没有看见她,也不知道她没有从那个窗逃出去”。
窗户在海浪拍击的瞬间破碎,放弃挣扎的谭昕妍跟着救生衣的浮力来到水面上,耳边除了海水拍击的声音便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周围有尸体。
一只手突然按上她的头,将她拍进水里。她拨开那只手,看清楚是一个刚浮起来的60岁左右的长者,紧紧抓住她的救生衣。一个中年男人也浮起来,又抓住她的救生衣,三人在海面上沉默地喘息。
等呼吸慢慢平复,谭昕妍听见自己缓慢而嘶哑的声音:“你们怎么样了?”两人没有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没有了呼吸声,松开她的救生衣,缓缓漂远了。
“这么大的事故,总会有救援队来救的。”她放松身体等待,然而时间慢慢过去,期待中的马达声并未出现,只有海水偶尔灌进耳鼻,她开始挥动四肢,向着远方的目标游过去。
目标是个绿色的小岛,似乎就浮在不远处。然而游一段,一个浪打过来,她便回到原地。“你只能看到小岛的三分之一,不管游多远,好像都不会游近。”
酸痛乏力从四肢漫到全身,书包就勒在胳膊上,她想摆脱,却发现它浮在水面,根本无法挣脱;而没有绑着腿下带子的救生衣扣在下颌,伴着海水把下颌磨得疼痛难忍。她不停游动,如果累得不行,就张开嘴,喝一口海水。
天色渐暗,一具女性遗体漂过来。谭昕妍游过去,看到遗体背着包,里面有瓶水。这是她这一晚第一次得到补给。
喝了水,体力恢复一些,她抓住这具遗体又游动起来。“当时想着一定带着她一起上岸。”谭昕妍说,“那时候,人会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
尽管紧紧攥着小姐姐的救生衣,谭昕妍没敢看她的脸,只顾着向前游。她开始跟小姐姐说话,说很久没看过奶奶和外婆,说以后一定珍惜生命、孝顺父母,说自己是独生女儿——如果有个兄弟姐妹,一定早就放弃求生的欲望,还说自己这么年轻,没来得及做母亲。
“当时晚上,我游一段就喊有没有人,但身边漂过去的除了尸体还是尸体,没有能说话的。比如碰到一个活人,就可以互相交流打气什么的,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
小姐姐带来的水瓶还没喝完,却不知什么时候丢掉了,谭昕妍有点气馁,却没放开她。远处隐隐亮着灯光,她又向着灯光的方向游去,然而遥不可及。
月亮出来,她看清远处一个袋子,带着小姐姐慢慢靠近。是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个小罐子,打开是酸梅汁。“这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酸梅汁。”
被打捞上来的遇难者的物品。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 摄
救援
向小岛进发的目标变成寻找附近的补给,又一个大包从不远处漂过,她挣扎着游过去——里面除了潜水设备,没有任何食物和水。
“我就告诉自己一定不能睡觉,如果睡觉的话,可能呛水就死掉了。”她在游泳的间歇抓着小姐姐漂浮,并按潜水教练的指导处理呛进鼻子里的水。
天色亮起来,海岛的轮廓逐渐清晰。“真的很绝望,我又试了一下,可是不管往哪里游,游一会儿,海浪就把我们往相反的方向冲回来。”
“对不起”,女孩把小姐姐的带子放开,一人朝小岛游过去。她游了好久,然而距离始终没有变化。她又看看天上的云,“要是我游过了那片云,说不定就能离小岛更近了。”
白云和小岛如同海市蜃楼,她又给自己开出空头支票:等到了岛上,一定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希望终究在耗竭,她甚至怨恨起救生衣,“要是没有救生衣,说不定我就淹死了,可是有了救生衣,漂在这里,就只能饿死、渴死。我想,等真正要放弃的时候,就解开救生衣的带子,可幸好我没有这么做。”
“我心里求菩萨,希望那里出现一艘船,就真的看到一艘。”谭昕妍不知道那是泰国军方的搜救船,最乐观的打算是旅游船——如果游到它的路线上,说不定能在它回程时相遇。她使劲划水,向小船游过去。
然而海浪又一次把她推回原地,许昕妍放开喉咙大喊“救命”,远处那艘泰国军方的小船慢慢靠近,有人向她伸出手来。在海上漂流近15个小时后,她终于可以躺在坚实的甲板上,又在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岸上、被送往医院。
一位女性遇难者手机上有数十条信息和未接电话。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 摄
泰国当地救援队人员还发现一具成年女性遇难者遗体。她的脖子上用细绳挂了一个手机,装在橙色的防水袋里。
救援人员按亮手机屏幕,发现手机没有受损。现场照片可看到,屏幕显示时间为7日14时34分,下面有数条“王京某”的微信消息,以及数十条未接来电。
懂中文的翻译尝试根据来电回拨过去,但因手机有密码无法解锁,只好作罢,后又装回防水袋。因长期泡水面目变形,她的身份还无法确认。
苏娇敏的家人则一直在家属群和志愿者群关注获救以及死亡名单。
“其他同行的五人,昨天中午在名单上看到登记在医院进行治疗,但是打电话去医院询问,对方说没有相关信息。”随后,苏娇敏的妹妹又在失联人员名单中看到5人名字,7日早上,这些名字出现在最新公示的死亡人员名单上,但依旧没有苏娇敏的信息。
出发前往普吉岛前,苏娇敏的家人发朋友圈:“没亲眼确认,我们什么都不信,一切还有希望,我知道你就在某个医院里好好的,要坚强!”
7日,黄先生双手绑着绷带,躺在普吉府的病床上,两日前的场景依然在眼前。
谭昕妍坐在普吉府瓦其拉医院的床上,床头是两本皱巴巴的护照,其中一本已经没有了主人,她打电话给朋友的父母,却不知从何说起。
5个毕业旅行的男孩里,4个住进普吉府医院里相邻的几张病床上,有人腿部受伤、缝了针,由母亲陪着慢慢走动。
另一个男孩小周还在失联名单上,他们还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