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饭圈文化导致代拍乱象频出
专家：代拍乱象违背道德挑战法律底线
调查动机
在不断地推搡、踢打、怒骂中，被打者已血流满面，打人者拉扯着对方作势要将其从城楼上扔下去……近期，一则某剧组拍摄现场发生冲突的视频被曝光，在网上引发热议。
随后，该剧组发表致歉声明，承认“副导演助理在维持拍摄现场秩序时，与代拍发生冲突并现场打人，事发后受伤人员送医，对副导演助理作出开除处理”。致歉信同时指出，事件起因是“剧组拍摄期间，曾多次被代拍及‘黄牛’泄露剧本拍摄内容，为了保证本剧拍摄内容不外泄，副导演助理朱某对代拍进行多次劝阻后，代拍执意进行拍摄，双方发生口角进而产生肢体冲突”。
打人固然不对，但代拍行为又是否合法？事实上，明星、剧组与代拍人员发生冲突的情况屡见不鲜，不少明星、剧组更是在公开发言中谴责代拍，呼吁抵制代拍行为。
那么，代拍为何会大量存在？代拍是否侵害了明星、剧组的权益？如何整治代拍乱象？带着这些问题，记者进行了调查采访。
“长期接横店代拍，拍过无数出圈图，案例丰富”“男艺人真身上马系列，100张照片300元，视频200元一个，500元3个视频加100张照片”……
这是《法治日报》记者近日在一个代拍博主网页上看到的广告语，在该博主已发布的2000余条博文中，绝大部分都是介绍代拍到的明星在拍摄现场的路透内容。其账号评论中，不乏粉丝留言称“想收图”。
代拍，即代替他人拍照，是娱乐时代流量经济下的一种产物。代拍人员蹲守于明星出没的机场、酒店、拍摄现场等地对明星拍照录像，而后将拍摄到的明星照片、视频标榜为“一手素材”以一定价格售卖给粉丝。
接受记者采访的专家认为，代拍群体日益壮大、代拍成为一门生意，是粉丝经济畸形发展的产物，属于一种病态的经济行为。代拍针对明星无孔不入的追踪拍摄及后续的交易行为有不少法律风险，不仅可能对明星和剧组造成侵权，其过激行为还可能触犯治安管理处罚法乃至刑法，对代拍乱象必须进行整治。
代拍群体日益壮大
已然成为一门生意
记者顺着上述博主博文中带有的“追星代拍周边中转”超话，点进链接后看到，有大量代拍人员在出售明星艺人的机场接机图、剧组拍摄图、活动现场图及出入酒店图等，其中还有暗示售卖艺人出行行程信息的。有粉丝留言称“想要收/蹲××的行程图/路透图”，记者以相同文案在该话题中发文后，一小时内就有6名代拍人员以留言或私信的方式联系，称可以提供相关照片，80张到100张一组，价格300元到500元不等。
网上类似“追星代拍周边中转”的话题还有很多，每一个话题中都有大量代拍人员存在，有的号称长期来往驻扎于各大影视拍摄基地拍摄，专拍目前正在拍摄的剧组；有的则号称自己是“机场站哥”，掌握一手明星航班信息，接拍明星机场出发到达图。
记者联系多名代拍人员后发现，不同代拍者对同一明星的图集报价也有差异，且基本不接受砍价，不同明星之间的价格差异更大，主要“看咖位和粉丝量”，比较贵的男流量明星的活动图集，甚至可以卖到上千元。还有账号称，可以出价“买断”明星的相关图片和视频素材，不过价格要高得多。
追韩星多年，在粉丝群体内已成“大粉”(有话语权的粉丝)的周晓莹(化名)曾因追星原因接触过多名代拍人员。据她介绍，一般能叫得上名字的明星都会有一个官方后援会和许多“站姐”。“站姐”多为普通粉丝，主要作用是带着大家一起追星，发一手活动照片。“站姐”其实就是代拍的主要客户群体。
“明星总是天南海北地跑，‘站姐’不可能每一次都紧紧跟随，所以要想即时发图，显示自己的‘大粉’地位，有时候就会找代拍人员买一手图片素材，加工后发出假装自己去了现场。”周晓莹说，从她接触的代拍情况来看，有专职做代拍的，长期驻扎在横店影视城等影视拍摄密集的地方；还有的是活动或拍摄场地的工作人员做兼职，比如一些演出场地的安保人员，利用职业便利对明星进行拍摄。
北京星权律师事务所副主任甄景善认为，代拍群体日益壮大、代拍成为一门生意，是粉丝经济畸形发展的产物，属于一种病态的经济行为。近年来，随着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粉丝的追星行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粉丝经济逐渐升级为包括应援打榜、代言商品购买、衍生品消费、职业粉丝、粉丝平台运营等在内的“环明星”全方位开发，并且呈现了产业化的发展态势。
“为粉丝提供代拍服务，就是粉丝经济的一种表现形式，它利用粉丝对明星的狂热喜爱，漠视他人的合法权益，以非法手段攫取不正当利益，将资本逐利的劣根性表现得淋漓尽致。”甄景善说。
北京市律师协会文旅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德和衡律师事务所律师马丽红说，代拍的出现主要是为了迎合部分狂热追星族，以及部分明星追求曝光度的需求，但因其缺乏规范和引导，屡屡出现无序、失序甚至违反法律规定的行为，不仅严重干扰了社会公共秩序，也带来了极其负面的示范效应。
引发矛盾日益尖锐
存在多重法律风险
近年来，由代拍引发的矛盾冲突日渐频繁，越来越多明星和剧组围绕代拍问题发声。
2020年7月，网剧《皓衣行》剧组的场务与代拍人员发生肢体冲突，《皓衣行》官方随后发表致歉声明，表明是剧组场务马某和当事人朱某发生冲突，马某已被开除。《仙剑4》拍摄过程中也曾出现场务和代拍起冲突，代拍被绑到了树上。
今年6月16日，《与凤行》剧组发表声明称，倡导行业良性发展，呼吁保护作品幼苗，抵制代拍等一切侵权行为。7月9日，《无忧渡》剧组发表声明称，有无关人员擅自闯入主演任嘉伦的私人休息领域，并在网上散播剧组及演员信息，剧组表示坚决抵制偷拍、路透等不良行为。
一位业内人士告诉记者，剧组拍摄时通常会对艺人服装、造型、剧情等作保密要求，但是无处不在的代拍却会提前泄露艺人的工作内容，甚至因为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的拍摄方式，还可能会影响到工作现场的秩序。“现场有时候来一堆大老爷们儿，扛着照相机，一被发现就说是粉丝，镜头可能会拍到他们导致穿帮，工作人员维持秩序时与之发生冲突也时有发生，影响拍摄进度。”
除跟踪剧组拍摄外，还有代拍人员故意拍摄女明星裙底、在机场围堵明星造成人群通行混乱……种种代拍乱象时有发生。章子怡、吴京、胡歌、李现等多位艺人纷纷怒斥代拍，呼吁抵制此种行为。
受访专家指出，代拍可能引发不少法律问题，是一个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产物。
甄景善说，对明星而言，代拍行为可能会使其合法权益受到侵害。首先，代拍未经明星同意对其进行拍摄，甚至将拍摄成果予以转卖，构成了对明星肖像权的侵犯；其次，根据民法典规定，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以刺探、侵扰、泄露、公开等方式侵害他人的隐私权，如果代拍的拍摄内容涉及明星的私密空间、私密活动、私密信息，干扰了其私生活安宁，就构成了对隐私权的侵犯；再次，如果代拍以恶劣的手段进行拍摄，或者所拍摄内容涉嫌丑化明星，拍摄内容的公开会导致明星社会评价显著降低，还可能会侵害其名誉权；最后，代拍人员往往会通过各种手段非法获取明星的住址、电话号码、行踪信息等，这些行为构成了对明星个人信息的侵害。
对剧组而言，代拍不仅会侵犯其合法权益，还可能会给其造成巨大损失。剧组或制片者对其制作的影视剧享有完整的知识产权，如对剧照、造型、布景、台词、表演内容等享有著作权，代拍者拍摄上述内容，并将带有上述内容的拍摄成果进行转卖，构成了对著作权的侵害。如果剧组对拍摄现场采取了保密措施，代拍者采取非法手段进行拍摄，而且拍摄内容属于不为公众知悉的内容，则可能会侵害商业秘密。同时，如果代拍者采取扰乱剧组拍摄秩序的手段或行为进行拍摄，严重的情况下，可能会导致剧组拍摄停滞，给剧组造成严重的经济损失。
据马丽红介绍，代拍可能面临行政处罚的风险。代拍者通常聚集在机场、酒店、明星活动的举办场馆等公共场所，堵塞出入口、廊桥拍照，有的甚至影响到公共场所秩序。其中更有行径恶劣的代拍者经现场管理人员劝阻后拒不离开或以暴力进行反击，则涉嫌扰乱公共秩序。
马丽红说，代拍还有触犯刑事法律的风险。代拍背后潜藏着一条非法获取、提供或售卖明星个人隐私信息的产业链，明星身份证号、住址、手机号、行程、航班号、入住酒店等隐私信息，都被“黄牛”明码标价出售，代拍者要完成“订单”，就需要购买或者收受上述信息。我国刑法规定，窃取或者以其他方法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情节严重的构成犯罪。
严厉整治饭圈经济
清理代拍滋生土壤
被明星抵制，被剧组“拉黑”，厌恶追讨声不断，代拍为何还能在饭圈内“玩儿得转”？
“代拍存在巨大的潜在市场。”在甄景善看来，代拍行为大量存在的根本原因在于，一些粉丝有着不正当的追星理念和扭曲的价值观，使得他们肯为代拍买单。代拍满足了粉丝狂热追星的畸形心理需求，在现阶段非理性发展的粉丝经济中具有较为广泛的市场。同时，对代拍人员而言，其可以赚取经济利益，甚至是巨额经济利益。现阶段对于代拍者的责任追究有待加强，无论是权利被侵害者，还是有关部门在对代拍者违法行为的责任追究层面上都存在一定的不足，从而导致代拍人员有恃无恐。
马丽红认为，流量经济衍生了饭圈经济，而饭圈经济则是代拍行为屡禁不止的生存土壤。饭圈文化的畸形生态除了粉丝的原因外，也有资本、经纪公司、营销号、平台等多方助推的结果，且已经形成一条灰色产业链。
她介绍说，首先由“黄牛”收集航班信息公开售卖，代拍人员购买后根据明星行程在机场蹲守，拍摄照片后再卖给“明星站子”(粉丝对于明星官网、后援会、粉丝论坛等的统一称呼)。之后“明星站子”再把这些照片产出的周边产品，如相册、海报、影集、台历等卖给粉丝，最终由粉丝为代拍生意买单。一张照片经过代拍人员和“明星站子”的层层加价，最终可能被包装成“天价”产品出售。正是其中各主体利益的复杂性和暴利性，造成代拍行为屡禁不止。
甄景善认为，代拍治理目前存在不小的难度。社会公众对于代拍行为的危害性认识程度不够，代拍行为也具有迷惑性，往往难以区分“代拍”还是“真拍”。此外，代拍交易具有隐蔽性，代拍往往通过社交群或网站进行线上交易，不易被发现和监管。对代拍行为缺乏有效的规制，对于代拍行为的定性和规制措施，现阶段并没有明确的、体系化的规范。
“流量的确带动了粉丝经济，但另一方面，也正由于饭圈文化的扭曲才导致了代拍产业链的乱象。代拍行业的乱象不仅违背了道德，更是在挑战法律底线，不仅是对个人合法权益的侵犯，更是对公共利益的亵渎，因此必须加以整治。”马丽红建议，有关部门、行业协会应出台相关规范性文件，明令禁止代拍牟利行为；各部门联合整治，从源头到终端，切断代拍产业链，并追究相关人员的法律责任。
马丽红认为还应净化网络环境，整治饭圈经济，禁止传播涉嫌侵犯他人权利的信息，对于误导粉丝刷单消费，对粉丝实施精神控制的“大粉”“站姐”依法予以严厉打击。
甄景善建议，清理代拍滋生的土壤，斩断代拍产业的利益链条，取缔、关停经营代拍业务的线上平台，整顿发布、整合代拍信息的社交群、公众号等。同时在社会面加强正面指引，通过明星发声、行业组织倡议、粉丝共同参与等多种形式，在全行业营造维护合法权益、抵制代拍、鄙视代拍的健康氛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