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浮生六记》海报
浮生须臾 唯爱永恒
——评京剧《浮生六记》
文 | 徐芳芳
2008年，北京京剧院创排并上演京剧《浮生六记》。该剧根据清代作家沈复《浮生六记》改编而成，编剧周广伟、导演白爱莲、主演谭正岩、窦晓璇，主创通力合作，锐意创新，融入时代特色，经过10余年打磨，制作精良，艺术精深，为中国小剧场戏剧做出了大胆尝试。
形式与内涵的双重创新。该剧采用时空交错的叙事模式，把沈复与经商的两个伴当王二、俞六，花艇歌姬喜儿、芸娘巧妙设置到一部剧中，摘取沈复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刻，以沈复夫妇二人的生活为主线，真实地反映出普通人的人生境遇与生存状况，折射出商人对金钱的攫取和文士对真情的重视，体现出对生命的哲学感悟和人生变幻的哲理思考。剧中，沈复和二伴当，行商各地，夜宿海上花艇。伴当心怀鬼胎，灌醉了沈复，找来貌似芸娘的歌妓喜儿，敷演往事，期望能套出其书后二卷所载海外仙山的消息。喜儿被情痴沈复所感动，渐渐向往沈复夫妇昔日的眷侣生活，欲和他一起回江南去。伴当又引导他们，回忆其坎坷往事，破灭其美好幻梦。二人演起往昔不离不弃之事，为寻爱情，携后两卷书稿投海而去。从某种意义上说，《浮生六记》与《暗恋桃花源》的叙事模式有相似之处，同中有异，把时空交错运用得更加自如。该剧不再是两个剧组的生硬拼贴，而是把喜儿、芸娘这两个角色融入到一个剧中，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实现剧里剧外、不同时空、不同人物的无缝切换。
京剧《浮生六记》剧照
注重内在戏剧性的营造。京剧《浮生六记》在原作基础上还原封建家庭的矛盾。家庭生活中，芸娘多次隐忍，几多经营，煞费苦心，终不被世俗理解，遭受公婆排斥，于细碎的家庭矛盾中耗尽一对年轻人的青春和热情。但是芸娘不但不抱怨，与夫君苦中作乐，在复杂多疑的大家庭中找寻一点生活的乐趣和仅有的慰藉。沈复和芸娘作为被损害的一方，一定程度上他们的悲剧在于封建大家庭的内部矛盾，是家庭矛盾的不断升级直接导致二人生活的困顿和心灵的创伤。实际上，《浮生六记》芸娘和《牡丹亭》杜丽娘一样，思想上产生了自我的觉醒意识和对生命的发现，具有进步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该剧注重人物内心，是一部不和谐的封建大家庭的家族心灵史。
善于运用日常化情境，展现普通人的渺小，展示对人生命运的反思。在如梦如幻的情景中，面对相貌酷似、对过往熟稔而充满天真的喜儿，在喜儿与芸娘的幻影中，沈复留恋对芸娘的深情，自觉陷入了王二、俞六导演的剧情中。但是，灰白的胡须把沈复从过去的美好记忆中拽回。此时此刻，酷似芸娘的喜儿成为沈复以慰相思的唯一念想，把他引入沧浪亭边、饮马桥边、萧爽楼的回忆中，任凭思绪的飞扬，过往的闲暇意趣重来，沈复沉浸其中。本质上，沈复是一个文人，仁义厚道，情感真诚，不善周旋，不会巴结逢迎，出身中产，终于落魄，受尽生活磨难，他的命运是值得反思的。
京剧《浮生六记》剧照
注重对爱情的描摹和刻画。沈复和芸娘二人感情真挚，志趣相投，不离不弃，顺境中相互陪伴，逆境相互扶持。他们摆脱了封建婚姻的钳制，实现了婚姻自由。但是，在个性解放和封建思想的激烈交锋中，由于芸娘性格率真，有着不羁的灵魂，被世俗不容，最终成为封建思想的受害者。芸娘为逛庙会女扮男装，经常与沈复一同出游，被公婆视为违反妇德，惹怒公婆，落得被家庭驱逐的下场。实际上，芸娘崇尚自由、天真烂漫的个性还是触犯了“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等封建礼法，最终成为被封建家长压迫、甚至打击的对象。沈复不屑仕进，放浪山水，他的行为被封建家长指斥为不思进取。沈家家道中落，沈氏夫妇的山水之乐与父母的期许形成尖锐对峙，陷入家庭内部矛盾的泥淖中。沈复夫妇善良孝悌，为朋友慷慨解囊，但是其不羁行为显然违背了儒家的经世精神，终不被世俗所容。在利益纠葛和家庭矛盾的夹缝中，过着离乡背井，颠沛流离的生活。夫妇两人被驱逐出家，寄居萧爽楼，以出售书画、刺绣为生，过着极为清贫的日子。所幸的是，二人即便沦落在萧爽楼，处境何等困窘凄楚，但是并未对对方有丝毫埋怨。芸娘对丈夫情深义重，为了生计，她带病坐绣案，拈针线，直至病重，口吐鲜血。为给芸娘治病，沈复在漫天飞雪中去借钱。当沈复筹钱归来时，芸娘的白粥再次温暖了沈复饥寒交迫的内心。该剧注重对沈复和芸娘往昔情境的还原，于不同处境中刻画二人的真实心理，甜美与凄美并存，发人深省，引人忧思。
京剧《浮生六记》剧照
浸透出编剧对生命有着独到深刻的理解。该剧紧紧抓住细节描写人性，反映人的种种欲望，讴歌两情相悦式的爱情，体现出浓郁的贵生哲学和“真情”特色。剧中，王二、俞六对金钱的贪婪与沈复、芸娘的仗义疏财的性格形成对比。王二、俞六为寻求发财之道，竟然用卑鄙伎俩，将沈复灌醉，利用喜儿与芸娘容貌的相似，偷梁换柱，用歌姬喜儿设下美人计，企图利用沈复对芸娘的深厚情感套出沈复的发财秘籍。沈复、芸娘二人，超越世俗对金钱的看法，对感情尤为看重。芸娘才华横溢，博学能文，知书达理，美而有韵，温柔娴静，精女红，会生活，有情调，她是历史上不可多得的红颜知己，是沈复的生命伴侣。林语堂赞其为“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她的柔骨侠情、多才多艺让人敬慕，她的命运多舛、情深命薄让人叹息。
对话和复调的双重特性。剧中，沈复、芸娘、喜儿的感情真挚朴实，情节感人。暖粥本是家常饭，在沈复眼中确是稀罕物，它寄托了善解人意的芸娘未出阁时对沈复的一片真情。沈复夫妇始于欢乐，终于忧患，于困境中相互扶持的爱情，在布衣蔬食、常至断炊的艰苦岁月中展现出患难夫妻的伉俪情深。最终，沈复对芸娘的深沉情感，感动了原本卖笑谋生的花艇歌姬喜儿，感动了无数在场的观众，实现了跨越时空的爱情对话和人生复调。小剧场戏剧的主要特征是对话和复调。该剧通过沈复和芸娘的凄美爱情，实现了传统与现代、青春与苍老、理想与现实的深层对话，激起当代观众对人生命运、爱情理想的不断反思，产生了超越时空的对话和复调效果。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浮生六记》具有明显的自传性特征，在物欲横流、“金钱万能”的当代社会，他们二人相濡以沫、惺惺相惜、患难与共的爱恋模式颇具理想化色彩和现实意义。
京剧《浮生六记》剧照
跨界融合的典范之作。改编后的《浮生六记》，导演理念新颖，戏剧形式创新，不但保留京剧的原汁原味，还体现出京剧由传统戏曲向现代戏剧转型的特性，呈现出跨界融合与经典重塑的双重特征。喜儿的扮演者窦晓璇工梅派青衣，一人分饰两角，主攻花旦和青衣，扮演花庭歌伎和芸娘的双重角色，在行当的转换与角色的跳跃中，用功用情，惟妙惟肖，成功地塑造出芸娘和喜儿两个个性鲜明、光彩亮丽的女性形象。窦晓璇扮演的喜儿角色，性格率真，风情万种，带有强烈的喜剧效果。她扮演的芸娘，则显得成熟稳重，温婉典雅。在传统戏曲的虚拟性基础上，该剧善于利用京腔京韵的数来宝，吸收话剧的写实元素，利用船帆、月光等实景来营造唯美意境，增加书、髯口、白米粥等写实道具，创造性地设计王二、俞六两个崭新形象，较好地实现行当的成功跨越和角色的崭新塑造，在传统戏曲与小剧场戏剧融合中展现了京剧艺术的独特魅力，极具传统戏曲的神韵和现代戏剧的审美风格。
该剧流露出对人生荣枯难料的严肃思考，是对纯洁爱情的由衷呼唤和热情赞美，体现出现代人对封建家庭、封建文化的批判意识。语言清婉流离，活泼俏皮，富有传奇特色和浪漫主义色彩，是对经典文学《浮生六记》的现代诠释和当代传播，具有重要的思想内涵和美学价值。
作者/徐芳芳
河南大学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中心研究员 音乐学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