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有言:“食当秋暮,惟蟹是务。”他是生在吾乡小城的一位美食大家。皋人秋冬惯食螃蟹。如城蟹黄包子、白蒲蟹黄鱼圆等等美食包入了比海蟹更为鲜美的河蟹。年后春鲜上市,小海虾的美味却胜过小河虾,又可谓“食在春初,惟虾是务”,至美至鲜,不容不赞。
小海虾可分两种,因色得名,俗称“白虾”“红虾”,产在如东的近海区域(旧属如皋)。清末恩贡张正廉(丹徒人)寓居皋地,吟有《白虾》:“草屩捞来浊水滨,登筵风味一时新……蝗化还看雪满津。”读诗思故,海风习习,大潮逼近,勤劳的渔民穿着草鞋从浑浊的黄海水中捞起一只只白虾。
食虾不仅是享受“风味一时新”的美馔,还是美好的民间预兆。北宋时期,苏东坡的友人钱穆父出任如皋县令,岁逢蝗灾,写下名篇《县令捕蝗》,笑答泰兴县令的无理取闹。自古有之的蝗灾无疑令如泰人恐慌。“蝗化”吃虾正是先民的心理解药。传说“蝗虾互化”,“蝗虫飞入海,化为鱼虾”,求个口福;“鱼虾化蝗,多鱼兆丰年”,图个吉利。品食白虾,“满口雪白”,又不禁使人遐想起了“瑞雪兆丰年”的心愿。
家乡人真有口福。“白虾”是地方特产,他乡人鲜有品尝。学者冒广生先生有诗:“白虾正月沿街卖,此味吴儿未许知”,即使与如皋隔江相望的江南诸地也未出产白虾。
长辈们常说,过去不比现在,有冰袋、摩托车,鱼贩子从海边运来的白虾,到了如城,尚能保鲜,如果继续西行,过了搬经,未入泰兴,白虾往往就会头身分离,鲜味殆尽。如何烹饪白虾,如皋人最喜炝虾。
炝白虾是一道看似简单的家常冷菜,但是做好不易。白酒与白胡椒粉多出一点点,就会遮盖白虾的本味;酱油少了一点点,又调不出白虾的鲜味。如今酒店中的炝白虾,常用红色腐乳代替酱油,这也是旧做法了。民国邑人郭雍南描写炝白虾:“灿漫红卤忆清波,魄醉魂酥趣若何?”无论是酱酒,还是腐乳,一只只白虾入盘,身披战袍,弯如弩弓,终入食客肚。
作为食客品尝炝白虾,总是想起时髦的“小鲜肉”一词。“小虾肉质鲜美”,入口即化,嚼食之间无傲骨,吐出盔甲一小件。天下美食,李渔首推竹笋,东坡尤爱猪肉。“小鲜肉”是海鲜,鲜味浓于竹笋,又颇为肥嫩,嚼起来像东坡肉肥而不腻,不失为“春馔中妙物”。
一位南通人负笈海外数年,喜尝域外美食,唯有在奥克兰Langham酒店吃过一种日本小虾肉身红白如玉,美过白虾,不过鲜味、口感稍逊白虾。因此用“天下无双”来形容白虾,也许是乡珍自大,但也不无不可。
吃虾不止愉悦,也有纠结,尤其是炝白虾,“上箸可怜尤半活”,颇为残忍。丰子恺居士“祖传食蟹”,坦诚他自己“口腹之欲,无可奈何”,不及弘一大师的修为。
据这位南通游子讲述,他家是“祖传食虾”。小时常常与母亲共食白虾,一吃就是一人一斤,以至闹过肚子。至今思起,自己贪食“小鲜肉”,有违功德心,难抵“口腹之欲”,但又不失为一份“无可奈何”的童趣,无关乡物,无关母爱,只有那“永远神往”的白虾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