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前荐 | 孙竹:​一场灵魂的寻根之旅——小剧场话剧《我这半辈子》观后

2023年04月04日 10:10:53 | 来源:江苏网络文艺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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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孙 竹

老舍先生曾在不惑之年写有《老舍自传》一文,“舒舍予,字老舍,现年40岁,面黄无须。生于北平……书无所不读,全无所获并不着急,教书作事均甚认事,往往吃亏,亦不后悔。如此而已,再活40年也许能有点出息。”几句颇有自嘲精神的话,渗透着老舍先生大道至简的人生观。这也是“新京味儿戏剧导演”黄盈执导小剧场话剧《我这半辈子》的创作源头。老舍本就创作戏剧,而将老舍小说改编成话剧也早已不是稀罕事,其中包括老舍第一个创作黄金时期的压轴作品《我这一辈子》。而单就话剧《我这一辈子》而言,就包括了分别由李六乙、佘楠楠、方旭导演的三个版本。而小剧场话剧《我这半辈子》则没有对应的同名小说,而是根据老舍先生一系列的自传性质文学作品改编而成,视角更聚焦于年轻时代的老舍,或者更确切地说,这部剧讲述了一位与老舍同时代的青年小说家的个人成长史。他同样生长于老北京的一户贫民人家,也同样在迷惘和困顿中找到文学创作的个人使命。剧中,他的名字叫舒常顺,因在腊月的小年夜出生,因此乳名叫“小年”。

《我这半辈子》的剧本沿袭了老舍真切朴素、泼辣俏皮的风格,用极富感染力的语言,将世态炎凉、异国境遇、朋友亲邻描绘成一个个生动的记忆片段。剧中7名演员共饰演了20多个角色,涵盖了从1899年2月3日“小年”出生,直到1930年2月,从伦敦结束了6年教书生涯的“小年”踏上回国的轮船的经历。按照老舍先生在世67年来说,故事跨越了31年,的确够得上“半辈子”了。这31年,正是国家内忧外患、社会黑暗腐败、百姓流离失所的年代,“母亲,父亲,姑母,大姐,福海,二哥,宗月大师……那里有成千上万像他们一样苦难而又坚韧的灵魂”,舞台上的“小年”饱尝人间辛酸,处世卑微,却认真而努力地生活。这也是老舍作品的魅力所在,亲历人间沧桑却用幽默和自嘲化解,并将对社会的讽刺批判和人道主义关怀融入对柴米油盐的描写当中。剧中,9岁“小年”因为家境贫穷,过年时吃到母亲包的饺子总是菜多肉少的,却在他的记忆深处种下了家的味道,“从此,我期待着每年吃到这菜多肉少的饺子,每见一次,就意味着我长大了一岁,踏实和幸福就会多一些……”;22岁时,开始混迹社会的“小年”自称已是个“荒唐鬼”,多年未见的表哥福海已经开起了馄饨摊,他却不愿在同事面前与表哥相认。当发现表哥递上的馄饨仍是菜多肉少时,满是心酸的“小年”捧着馄饨吃了很久,家的味道直抵心间,也唤醒了迷途中的心;不久,“小年”在恍惚中与父亲的灵魂相遇,父亲再次提到家里的素馅儿饺子,希望“小年”可以“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对得起良心”。这“菜多肉少”的饺子贯穿“小年”的前半生,也见证了乱世中一个文学青年的成长。

 

故事从“小年”北京到伦敦的旅程展开,又从伦敦到北京的回程结束,同样的拨浪鼓唤起“小年”对家乡的记忆。舞台上时空交错,从出生到立志小说创作,时而北京,时而伦敦,在同一场景内串联起主人公前半生不同的生命节点。“小年”出生正值腊月二十三,老北京传统中灶王爷上天的日子,然而母亲难产,家中嘈杂吵闹,混乱不堪,“我一直以自己出生在良辰吉日为自豪,只是不知道当年我带给这个家更多的,是喜庆还是烦恼。”“小年”在伦敦任教期间,多次与同龄朋友马威谈及“出国的目的是什么”“终究想要什么”,来自老舍小说《二马》的代表人物马威的目的很明确,成为伦敦人。而“小年”却一直在寻找——寻找自己是谁,寻找社会的规则,寻找生命的样貌,寻找灵魂的归宿。剧中,那件代表“小年”的褂子贯穿始终,灰色褂搭着粉色棉坎肩,通过不同的表现方式代表不同时期的“小年”:出生时,这是他的襁褓;9岁时,褂子变成小人偶;16岁时,褂子被讲述者直接穿在身上;20岁时,褂子被换成了白色正装,代表小学校长;22岁时,讲述者身着灰色西装,代表他在北郊办公室上班,以及之后在伦敦的时光。衣衫如“一”,如同主人公的生命轨迹,无论何时何地如影随行,相伴始终。剧中,“小年”的两次觉醒都伴随着亲人亡灵的出现,舞台上的光影若隐若现,如梦如幻。16岁时,姑母去世,只剩下母亲独自掩面抽泣,“在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确了我想要怎么活着,我想要努力读书。我想要挣很多很多钱,我想要母亲能好好歇一歇”;31岁时,“小年”第一次与父亲的亡灵相见,从未谋面的父亲将拨浪鼓递给“小年”,为迷茫中的他指引方向,“回吧,你摇着这个鼓,便能找到回去的路了。希望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你不要这样面有愧色。”在这里,观众不仅看到自由穿梭的时间与空间,还跨越了生与死、现实与梦境、文字讲述与回忆片段。每一次现实的冲击,每一次美好的破碎,每一次成长的困顿,都更照亮了主人公灵魂的“寻根”之旅,也一次次催发了更高层次的觉醒。他总割舍不断的,不仅是那个看似破败的家,还有灵魂深处的人性关怀,以及文学创作的使命感,这些都最终幻化为主人公谦卑而超脱的人生观。这样的寻找与觉醒,不仅是“小年”的成长,也是老舍先生的大智慧,大格局,更点亮了台下每一位观众的青春记忆。

 

在“小年”前半生的寻根之旅中,出现了三种不同的碰撞:第一是时代的碰撞。剧中多次展现旧时老北京的习俗,比如“灶王爷升天”“洗三”“云朵盘头”“天地桌”等,也提到烧纸钱、抽烟袋锅子、鸡爪子赊账等陋习,这些都组成了“小年”对家乡的最初记忆。他想理解家的一切,却无法跨越时代的隔阂;他想抹平贫瘠的烙印,却无法抛下刻骨的亲情。第二是文化的碰撞。在“小年”的印象中,伦敦是个充满矛盾的地方,这里既带给了他新的思想和机遇,也带给他丧父之痛。1900年,“小年”只有一岁半,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父亲作为八旗兵不幸在作战中身亡。20多年后,当他怀着美好憧憬来到英国海关,被问到对伦敦的印象时,竟一时语塞。然而,又有多少像马威一样崇洋媚外的年轻人,为了“自由世界”丧失自我,丢弃了自己的文化基因。“小年”在巨大的文化碰撞中徘徊,就如他站在伦敦街头,来自四面八方的示威者为各自信仰喊着不同的口号,却无一是自己想要的。第三是理想和现实的碰撞。当“小年”开始走向社会,认真本分的作风却被同事当成笑柄,领导上下勾结,官场尔虞我诈,他欲随波逐流却发现无法与内心相违,空怀理想却没有施展的空间。他处在这些碰撞中的原点上,就像随风摇摆的树叶,在漂泊和追逐中无所适从。碰撞是刺痛的,就如最后一场戏,职场失意的“小年”昏倒在冰水中,而后被福海哥买来的拨浪鼓的声音摇醒。家乡的气息和声音总在冥冥中召唤着他,“小年”与亡父灵魂哈姆雷特式的相见也为他的前半生刻下了标记,更照亮了生命的源头,指明了前路的方向。“我找到了,那是家的方向……我要写小说,我要写他们的故事,写下他们温暖的泪水。还有我在北郊的同事们,趾高气昂的大官人,洋人,我也要写他们。写他们冰冷的笑声,有笑有泪,这样的新小说。想必会很有意思。”在时代的冲击、思想的碰撞、成长的阵痛里,“小年”找到了自己灵魂的所属,踏上了为人民写作的道路,也为自己的前半生做了不愧于心的交代。

 

老舍的一生是带有悲剧性的。《我这半辈子》从剧本语言、人物造型、舞台设计上,充分还原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北平风貌,与观众共同祭奠那个辛酸、苦涩的,那个不堪回首的时代,重温那些已经逝去了的、早已记录成文字的记忆碎片。然而,与舞台上那一大片刺骨的冰面交相辉映的,是火热的青春,温暖的亲情,以及一代文学巨匠与当代戏剧人所共同秉持的人文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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