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前荐 | 仝妍:一曲“如梦令” ——舞剧《伯牙绝弦》小议

2023年04月10日 17:45:58 | 来源:江苏网络文艺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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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剧《伯牙绝弦》海报

  一曲“如梦令”

  ——舞剧《伯牙绝弦》小议

  文 | 仝 妍

  人的一生可谓漫长,在这漫漫长路中能得一“知我者”是为幸也,既是幸运,亦是幸福。所谓“知音”,不仅是心意相通,更是趣味相投,你知我所表达之意,我懂你的惜音之情。“知音”是人生中一种难得的遇见,错过也许就是一生的遗憾。因此,理想中的知音与现实难觅的遗憾永远如影随形。

  舞剧《伯牙绝弦》是对历史典籍《列子·汤问》中俞伯牙与钟子期互为“知音”故事的新编。舞剧立足于当代艺术创作视角,围绕俞伯牙、伯牙妻、钟子期三人的情感纠葛而展开,以传统舞蹈语汇结合当代思想观念,在清晰繁复的人物关系与情感冲突下探究生活的本然意义及在真实的人性矛盾中如何追求人生理想境界的思考,以实验性、当代性弦歌一曲“如梦令”。

  一、“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解构经典,建构新的人物形象、形成新的人物关系,从而揭示人生哲理是舞剧《伯牙绝弦》当代性叙事逻辑的鲜明体现。舞剧在历史典籍经典文本原有的人物角色基础上加入了伯牙妻这一角色,并赋予三人不同的角色特征及其隐喻:伯牙妻出身士大夫阶层,是名门望族,与俞伯牙相敬如宾,是现实的映射;钟子期出身底层的樵夫,与俞伯牙之间心心相惜的友谊,是理想的映射;俞伯牙出身士大夫阶层,琴艺高超且重情重义,在偶然间遇钟子期感受到了所追寻的灵魂契合的意味,但已娶妻,需要承担丈夫的责任与义务,因此在现实与理想之中不断的纠葛与撕扯。

  伯牙妻手拿丝帕,迈着圆场步出场,身后还跟着一位婢女,活脱脱地塑造了一位名门闺秀的女性形象,而后又俨然一副是大户人家当家主母的姿态,之后的一段独舞展现出一位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形象。出场不过五分钟,舞者通过舞蹈身体语言和戏剧性表演使“伯牙妻”这一新形象立体、鲜活起来。尽管伯牙与伯牙妻的双人舞表现出两人之间举案齐眉的恩爱之情,但是当三人相遇时,伯牙妻的出现打破了伯牙与子期这对至交好友感情自洽的闭环,她与伯牙的温情脉脉,以及与子期的对峙,使得“高山流水”之情沾染上了世俗的尘埃。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宋·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透过舞剧《伯牙绝弦》,我们看到经典文本中所描述的人物形象向当代舞台艺术中人物形象的当下转化,人物形象与人物关系被鲜活地呈现在舞台上,编导、舞者通过解读历史文本中的人物特征与人物情感,从而使自己“穿越”时空成为历史的人,实现过去与当下的跨时空交流;而新加入的人物形象,从二人关系转变为三人关系,无不是更期望于叩问现实主题,探讨人性的真实和矛盾。编导对于原有叙事的拆解、重构,是尝试对经典文本提纯与深化的过程。尽管求新、求变,但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渴求、认同与焦虑等方面,仍达成了价值观念的历时一致性,实现了叙事内蕴的契合。

  二、“人静,人静。风动一庭花语。”

  作为一部实验性作品,舞剧《伯牙绝弦》中的舞美、道具、灯光和音乐追求的是大道尚简之意,使叙事展布具有了浮雕般的“图-底”艺术质地,对“知音难觅”的叙事重构发挥了独特的作用。

  门,包含着许多含义和作用:一是表示时间的流转,通过推门来表示时间的变化;二是表现空间的转换,通过门的各种形状的变化来进行大小空间的叙事。如在第一幕“世俗之门”中,极具世俗烟火气的场景,讲述了伯牙所身处的环境与现实的际遇,充满欢乐和幽默。在第二幕“如梦如幻”中,伯牙抚琴时众人以身体的舞动应和伯牙的悠悠琴声,这表露出伯牙寻到了理想知音,与其共游山水,寄情于弹琴作画的“世外桃源”之中。在伯牙与子期的友谊受到阻挠后,伯牙将自己困在门内,以示被世俗、现实禁锢和捆绑。“门”“幻”“违”“牢”四部曲环环相扣,锁住了情分、锁住了生死。

舞剧《伯牙绝弦》海报

  琴,则是全剧的点睛之道具,一切始于琴音,终于琴断,承载了俞伯牙从觅得知音的喜悦到知音离去、痛苦承受的全部情感。在“幻”与“违”中,舞台布景左侧的琴,如悬在伯牙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隐喻着如梦似幻的高山流水下隐藏着危险的变数,看似平静但令人忧心。

  舞剧《伯牙绝弦》将现代音乐与古典意境创新融合,保留了诸如古琴、古筝、笙、竹笛、箫等传统丝竹之音,将古典的弦歌奏响与现代的声符音律共谱成曲,在悠扬婉转的调性与灵动的舞姿中传递穿越千古的哀恸、得失。尤其在尾声——全剧的情感升华之处,俞伯牙、钟子期和伯牙妻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实无对错可言,他们只是都欠对方一句话,那就是:“其实,我心里有你”。这也使得尾声部分响起一曲现代音乐《其实有你》,在谢幕中营造了一个幻想出来的场景,伯牙、子期和伯牙妻,还有身边所有的人都理解和歌颂着“知音难觅”。

  “门外绿阴千顷,两两黄鹂相应。……人静,人静。风动一庭花影。”(宋·曹组《如梦令·门外绿阴千顷》)。《伯牙绝弦》在从历史文学到当代舞蹈的艺术跨越中,其叙事空间的移植显示出同中求异、异中存同的文化旨归,一是将传统主题置于新的人物关系进行叙事铺排,力图表达对于知音难觅的现实遭遇和理想沦陷;一则将经典价值归置于当代的精神语境中,其中的文化情怀或许显得更加多义与不确定。在门、琴、乐的配合之下,虽伯牙绝弦,但弦歌不辍,低吟知音千古之情及其与现实、世俗的碰撞和冲突、孤寂与无奈。

  从人物形象的建构到对伯牙子期相遇相惜相离的故事演绎,舞剧《伯牙绝弦》最终的情感指向是剖析当代人的人性与道德,从而找寻追求人生理想境界的方法,因而舞剧本身的情感内核带有悲情色彩。舞剧的序篇就奠定了以悲为题的情感基调:昏暗的蓝色灯光、低沉的古琴声、背着“枷锁”蹒跚而出的舞者和快步冲出却摔倒的舞者、抱着琴佝着背缓慢走出的俞伯牙、缓步走出的伯牙妻、在黑暗中行走的钟子期,每个人的周身都笼罩着阴郁沉闷的氛围,而不同的出场姿态也预示着每个人不同的结局。与第一幕中气宇昂扬的俞伯牙相比,序幕出场的俞伯牙想必已是对现实妥协的俞伯牙,抱着琴佝偻着背低着头,整个人都呈现出一派颓然之色;钟子期的出场则是行走在整个画面的阴影中,黑暗将他笼罩,只能瞥见那顶若隐若现的斗笠,昭示他的结局终将是离去;伯牙妻则是三人中最平静的一个,她腰背挺拔,双手交叉置于身前缓缓走出——从始至终她都是那个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

  “谁伴明窗独坐。和我影儿两个。灯烬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恓惶的我。”(宋·向滈《如梦令·谁伴明窗独坐》)在舞剧的序篇,编导就已向观众告示:失去、遗憾是每个人人生中的必修课,人们能做的就是接受。第四场的“牢”,正是在子期被逼走后伯牙内心世界的一个写照:“我的‘知音’已经离去,无人能懂我的音律,无人能与我共情,在往后的日子里的我将生活在现实之中,践行我的责任与义务。”舞剧中,人物性格、命运的复杂性和精神时空的超越性质被集中在伯牙身上。对琴乐与知音的执迷以及夹在理想与现实夹缝中的撕扯等,被尽情演奏释放出来——在“牢”中,伯牙在犹如命运丝线的绸带束缚中挣扎,身体的颤抖通过绸带被放大。最终,绸带崩断,伯牙幡然醒悟,手足无措地倒在了身后那扇轮回的门上——知交零落,琴断心残,伯牙向死而生的步履蹒跚与子期在往生路上的轮回彼此交错,死生不复相见。

作者/仝妍

  回族,江苏南京人,中共党员。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现任华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音乐与舞蹈研究所副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舞蹈家协会理论评论委员会委员,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舞蹈学院、南京艺术学院特聘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中国舞蹈史、舞蹈基础理论、艺术学理论。曾任《北京舞蹈学院学报》副主编(2010-2017)。2017年人才引进至华南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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