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伯龙夜品》海报
可以依偎
——《伯龙夜品》
文 | 郭晨子
江南人家，枕水而眠，河道不宽，却是缠绕着的，水面安静，水下却并不浅。小桥流水偎依着人家，千家万户偎依着小桥流水，江南的昆曲，也是可以依偎的。
昆腔笛韵造就了昆曲家班的厅堂演剧，家班的属性和厅堂的空间雕琢了昆曲的表演。昆曲本就是“小剧场”的，低吟浅唱，以酬知己。《伯龙夜品》的舞台上，只有黑色的一桌二椅，连传统的桌围椅帔也拿掉，素简至极。乐队倒是上了台，打破西方镜框式舞台的常规制式，营造出些许昔日厅堂的氛围。
既是“夜品”，重要的一定不是情节，而是更深夜静时徘徊的心绪；既是《伯龙夜品》，定脱不了与《浣纱记》的干系。伯龙为梁辰鱼的字，梁辰鱼为明代的剧作家，他所作的《浣纱记》是第一部用昆山腔写成的传奇。历史记载的这位梁先生，论仕途经纪，只是选拔进国子监读书的太学生，但他精通音律，擅长词曲，喜好游历，歌儿舞女无不以不能结识他为憾事。当代昆曲剧作家张弘2009年创作了《伯龙夜品》，敷演的是，闽浙总督胡宗宪邀请梁辰鱼入其幕府，梁受邀启程，途中夜宿村店时无意中从店小二处得知，嘉庆皇帝惩办严嵩一案，胡宗宪为严嵩门生，必受牵连。如此一来，是继续前行？还是转身后退？进退失据，梁辰鱼豪饮女儿红，醉与梦中，女儿红化身为红粉佳人，引他看《浣纱记》一剧中的伍子胥和范蠡，一个“进”，进的名垂青史，一个“退”，退的千古风流。待等酒醒了，梦也醒了，伯龙醒悟了，陪伴他的，还是笔墨纸砚，“世途进退无门，笔下自有路百千，纸上乾坤宽。”
昆剧《伯龙夜品》
昆曲中常见“醉”态，鲁智深醉在《山门》，大诗人《太白醉写》，更有无数的“梦”，杜丽娘《惊梦》《寻梦》，《烂柯山》中崔氏《痴梦》，醉了，像一场浅梦，梦了，是沉醉一回。“醉梦”已然形成了一种结构，现实的刺激，如杜丽娘沉浸其中的满园春色，如梁伯龙正欲投奔的胡大人深陷严嵩案，制造了醉梦的契机，是为“头”。梦中之事全然似真，如崔氏梦中朱买臣高中，报子给她送来凤冠霞帔，如梦中伍相国明晓了取义必须舍身，范大夫则深知，功成意味着身退，是为“身”。走完了一段心路，叩问了几多心事，梦醒后的怅然若失或若有所悟是为“尾”。
《伯龙夜品》是以传统折子戏的方式构架完成的新创作，是折子戏结构的适度放大。不仅《伯龙夜品》，创作于2007到2009年的《宫祭》《临川四梦汤显祖》以及《红楼梦》折子戏（五折）皆异曲同工。昆曲剧作家张弘不仅为江苏省昆剧院改编过《桃花扇》《牡丹亭》《白罗衫》，也曾整理《铁冠图·观图》一折。此时的剧作家非但致力于重新发掘和思考折子戏，而且验证和重申了其自谦的“不经之论”——“情感是可以排列的。”是呀，多少美妙的折子戏敷演的不是外在的事件和激烈的冲突，而是“排列的情感”啊。情感一经排列，有了明朝末代君王崇祯和建造紫禁城的工匠蒯祥的宫中一游，有了汤显祖和“四梦”中人的重逢，也有了梁伯龙的“夜品”。
倘若说长篇巨制的明清传奇仿佛《清明上河图》一般的长卷，折子戏就好比册页了，张弘晚年的系列昆曲作品则好比四条屏，每一画幅既是独立的，又统摄于一体。《伯龙夜品》的一头一尾为新作，伍子胥与公孙胜的相会取自《浣纱记》第十二折“谈义”，范蠡携西施归隐取自梁辰鱼原作第四十五折“泛湖”，新作为经，旧作为纬，经纬交织，浑然一体。
是“情感的排列”，而不是情节的组织，使得《伯龙夜品》以及这一系列的作品具有当代昆曲创作典范的意义。同样的原因，《伯龙夜品》留给了昆曲表演足够的空间。
在“大折子戏”的框架下，《伯龙夜品》兼顾了昆曲重要的脚色行当，剧本规定，梁伯龙（末）、伍子胥（外）和范蠡（生）由一人分饰，旦脚扮演女儿红和西施，丑行店小二串演“泛湖”一折中的艄公。这种安排不仅便于演出，而且锻炼演员。剧中的每一段对子戏各具特色，如梁伯龙与店小二以宾白为主，插科打诨，调剂了冷热场面；而伍子胥和公孙胜的一问一答间，外和净的沉郁苍劲格调非常；再如梁伯龙与女儿红的唱和，末行和旦脚搭配，深沉的更加深沉，娇艳的分外娇艳。三人的场面中，“游湖”中范蠡和西施的生旦戏选择性保留了原作的南北套曲，生之北曲和旦之南曲一刚一柔，佐以丑扮的艄公以桨代船，但见三人遇波浪，艄公调船头，范蠡问风向，那波浪是水上的，也是范蠡和西施在吴越之争中过往经历的，那船头的方向，也是他们退隐的未来，写意的表演处处有意外的意象和意思。当然也少不了梁伯龙的独角戏，且看他挥马鞭上场夫子自道，且看他自斟自饮醉卧桌面，红氍毹上，在杜丽娘（闺门旦）的《惊梦》、崔氏（正旦）的《痴梦》之外，遂有了一场末行的梦，一出文人的梦。
《伯龙夜品》创排于2010年，当年由老导演范继信执导，柯军主演。新排演的昆曲，大多数只有调度而不见身段，“夜品”不同，新捏的戏依托传统，保留了昆曲“无动不舞”的特质。而今参加首届全国小剧场戏剧“紫金杯”优秀剧目展演，柯军任复排导演，杨阳、徐思佳、钱伟和孙晶四位优秀演员担纲，南昆风范不减。
旧作何妨新演，不只《伯龙夜品》，《宫祭》等剧目也不妨传承。不为别的，昆山腔演绎的“情感的排列”，可以依偎。
作者/郭晨子
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编剧作品主要有舞台剧《邬达克》、话剧《清清涟漪》、小剧场话剧《别问我是谁》《爱情瘦身》《还魂记》《慢板》、音乐话剧《钟馗》《瞬间不是永远》、音乐剧《犹太人在上海》（与人合作）等。曾获第36届田汉戏剧奖剧本奖一等奖，第二届中国校园戏剧节编剧奖。
著作有《昆曲 今生看到的前世》《瞬间不是永远——郭晨子剧作集》《大幕拉开——郭晨子戏剧评论集》，曾在《戏剧与影视评论》杂志开设剧评专栏并结集出版《晨子看戏》。
